晨光熹微,第一縷灰白的光線剛剛爬過云來客棧的屋檐,腳步聲就在門外響起了。
不是昨夜那種試探性的敲門,而是沉重、規(guī)律、帶著明確目的的叩擊,每一聲都震得門板微微發(fā)顫。
小七猛地從地鋪上坐起,驚恐地看向徐容,老周從廚房探出頭,手里還拿著準備做早飯的搟面杖,臉色發(fā)白。
徐容正坐在柜臺后擦拭酒杯,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放下酒杯,整了整衣襟,不疾不徐地走向門口。
門閂被抽開的聲響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門外站著四個人,清一色深灰色勁裝,腰佩長刀。為首的是個三十出頭的精悍男子,眼角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平添幾分戾氣,他身后的三人呈扇形散開,眼神如鷹隼般掃視著客棧內(nèi)外每一個角落。
“客官早”徐容拱手,語氣平和得像是在招呼尋常早客“是用早飯還是住店?”
疤面男子嘴角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赤牙衛(wèi)辦案。”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銅牌,上面刻著一只猙獰的獠牙:“昨夜有朝廷欽犯逃竄至這附近失去蹤跡,奉命搜查。”
徐容的目光在銅牌上停留一瞬,微微頷首:“原來是官爺,不知要搜什么?小店開門做生意,來往客人多,或許見過官爺要找的人。”
疤面男子瞇起眼睛,那道疤痕隨之扭曲:“一個受了重傷的男人,穿著夜行衣,昨晚有人看見他往這個方向來了。”
徐容面露訝色:“受傷的人?官爺說笑了,若真有受傷的人路過,小店怎會不知?昨夜倒是聽見些動靜,還以為是山里的野狗爭食。”
站在疤面男子左側(cè)的一個矮壯漢子突然上前一步,鼻子用力吸了吸:“頭兒,有血腥味。”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徐容面色不變,反而輕輕一笑:“這位官爺鼻子真靈。昨兒后廚宰了只羊,怕是血腥氣還沒散干凈。”他轉(zhuǎn)頭朝廚房方向提高聲音“老周,官爺們聞見羊膻味了,把地再沖一遍!”
廚房里傳來老周慌亂的應(yīng)答聲和木盆碰撞的響動。
疤面男子抬手止住還要說話的部下,目光如刀般刮過徐容的臉:“掌柜的怎么稱呼?”
“敝姓徐,徐容。”
“徐掌柜”疤面男子向前逼近一步,幾乎與徐容面貼面“赤牙衛(wèi)辦案,從來不會錯,你說沒看見,可我的人聞見了血味,不是羊血,是人血。”
徐容不退反進,反而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既然官爺懷疑,那就請進來搜吧,只是小店雖簡陋,也是正經(jīng)做生意的地方,若是驚了客人...”
他話音未落,疤面男子已經(jīng)一把推開他,大步跨入門內(nèi),三個手下緊隨而入,其中兩人直接奔向通往后院的通道。
“站住!”徐容的聲音突然抬高,帶著罕見的厲色。
四人的動作同時一頓,驚訝地回頭看他。
徐容面上依然帶笑,眼神卻冷了下來:“官爺要搜查,自然可以,但朝廷有朝廷的規(guī)矩,辦案有辦案的章程,請問官爺,搜查公文何在?”
疤面男子眼角抽搐了一下,那道疤顯得更加猙獰:“赤牙衛(wèi)辦案,從不需要地方衙門的公文。”
徐容從柜臺下取出一本厚厚的律令冊,“啪”地一聲放在桌上:“《大胤律·刑獄篇》明文記載,凡入室搜查,須持刑部或大理寺簽發(fā)的搜查令,官爺若是沒有...”
他故意拖長聲音,目光掃過四人腰間的佩刀:“莫非幾位不是真正的官差?”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四個赤牙衛(wèi)的手同時按上刀柄,小七嚇得縮到柜臺后面,老周從廚房門縫里驚恐地張望。
疤面男子突然哈哈大笑,笑聲干澀而冰冷:“好個懂律法的掌柜!徐掌柜,你既然熟讀律令,就該知道妨礙赤牙衛(wèi)辦案是什么罪名!”
他猛地收住笑聲,一字一頓道:“輕則流放,重則斬立決。”
徐容面色不變,反而從袖中摸出一小塊碎銀,輕輕放在疤面男子面前:“官爺辛苦,這點茶錢不成敬意,小店確實沒見什么受傷的人,還請官爺行個方便。”
這是**裸的賄賂了。
疤面男子盯著那小塊銀子,突然一巴掌將它掃落在地:“徐掌柜,你當我們是來打秋風的衙役?”
他猛地逼近,幾乎鼻尖碰鼻尖地瞪著徐容:“我最后問一次,人在哪?”
徐容緩緩彎腰,拾起那塊沾了灰塵的碎銀,小心地用袖子擦拭干凈:“官爺既然不要茶錢,那就請回吧,小店還要做生意。”
“搜!”疤面男子暴喝一聲。
三個赤牙衛(wèi)立即動起來,兩人沖向后院,一人開始粗暴地翻動堂內(nèi)的桌椅。
“官爺!”徐容提高聲音,卻不再阻攔,只是冷冷道,“既無公文強行搜查,損壞物品照價賠償,這都是寫在律法里的。”
疤面男子根本不理會,親自走向柜臺,開始翻檢賬本和抽屜,小七嚇得連滾帶爬地躲到角落。
后院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響,老周焦急的聲音夾雜其中:“官爺!官爺輕點!那是腌菜的缸子!”
徐容站在原地,面色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只有微微收緊的指關(guān)節(jié)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波動。
突然,后院搜查的一個赤牙衛(wèi)快步回來,在疤面男子耳邊低語幾句,疤面男子的目光驟然銳利,猛地轉(zhuǎn)向徐容。
“后墻下有血跡,雖然被清理過,但還是能看出來。”他一步步逼近徐容“徐掌柜,你還有什么話說?”
徐容挑眉:“后墻?昨夜確實聽見些動靜,還以為是野狗打架,若是欽犯逃竄,小店更不敢隱瞞了。”
疤面男子突然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徐容的衣領(lǐng):“你找死!”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客棧大門突然被推開,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
“喲,今兒個這么熱鬧?”
眾人齊刷刷轉(zhuǎn)頭,門口站著一個青衫文士,手搖折扇,面帶微笑,正是昨日來過的三皇子幕僚,姓文的先生。
他仿佛沒看見劍拔弩張的場面,笑吟吟地踱步進來:“徐掌柜,給我來碗羊湯面,老規(guī)矩,多加芫荽。”
疤面男子松開徐容,面色不善地轉(zhuǎn)向文士:“赤牙衛(wèi)辦案,閑人避讓!”
文士“啪”地合上折扇,故作驚訝:“赤牙衛(wèi)?莫非是四殿下麾下那些...咳,失敬失敬。”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徐掌柜是我的朋友,諸位這般動靜,怕是會影響他做生意啊。”
疤面男子冷笑:“文先生,三殿下的手也伸得太長了吧?赤牙衛(wèi)辦案,什么時候輪到你來過問?”
文士搖扇輕笑:“不敢不敢,只是徐掌柜這羊湯面乃是一絕,若是掌柜的出了什么事,我上哪兒去找這個口味?”他話里有話“況且,若是真有什么誤會,鬧大了對誰都不好,不是嗎?”
疤面男子眼神變幻,顯然在權(quán)衡利弊,他看看氣定神閑的文士,又看看面色平靜的徐容,最后對部下使了個眼色。
那個剛才報告發(fā)現(xiàn)血跡的赤牙衛(wèi)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頭兒,血跡不多,也可能是動物的...”
就在這時,后院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緊接著是瓦片落地的碎裂聲。
眾人一驚,一個赤牙衛(wèi)快步從后院跑來:“頭兒,是只野貓,踩松了瓦片。”
文士“噗嗤”一笑:“看來這客棧野貓不少,諸位官爺,會不會是追錯了方向?為只野貓大動干戈,傳出去怕是不好聽啊。”
疤面男子面色鐵青,死死盯著徐容看了半晌,突然冷笑一聲:“好,很好,徐掌柜,我們還會再來的。”
他一揮手:“走!”
四個赤牙衛(wèi)魚貫而出,臨走前那個疤面男子回頭看了徐容一眼,眼神陰冷如刀。
待他們腳步聲遠去,文士才收起折扇,面色凝重起來:“徐掌柜,你惹上大麻煩了。”
徐容彎腰扶起一把被推倒的椅子:“文先生要吃面?我讓老周去做。”
文士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四殿下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既然盯上這里,就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徐容動作不停:“清者自清。”
文士搖頭輕笑:“徐掌柜,明人不說暗話,你這客棧...不簡單,三殿下惜才,若你愿意,或許能...”
“文先生”徐容突然打斷他,目光平靜如水“面要糊了。”
文士愣了片刻,隨即了然一笑,拱手道:“既如此,文某告辭,徐掌柜若改變主意,隨時可到城南文府找我。”
他轉(zhuǎn)身離去,臨出門前又回頭補充一句:“赤牙衛(wèi)最遲今晚就會再來,下次...就不會這么容易打發(fā)了。”
門輕輕合上,客棧內(nèi)重歸寂靜。
小七從柜臺后爬出來,帶著哭腔:“掌柜的,他們、他們還會回來?”
徐容沒有回答,只是走到門口,望著遠處消失的身影。
老周顫巍巍地從后院跑來:“掌柜的,后、后院被翻得亂七八糟,但那暗格...”
徐容抬手止住他的話,目光落在遠處街角——那里,一個灰色身影一閃而過。
赤牙衛(wèi)的人根本沒走遠,他們還在監(jiān)視。
風險不僅沒有離開,反而像一張正在收緊的網(wǎng),將云來客棧牢牢困在中央。
徐容緩緩關(guān)上門,插上門閂。
“小七,去幫老周收拾后院。”他的聲音異常平靜“今天照常營業(yè)。”
“還營業(yè)?”小七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那些人肯定會再來的!”
徐容轉(zhuǎn)身走向柜臺,拿起那本《大胤律》,輕輕拂去封面上的灰塵。
“正因為他們會再來”他輕聲說,眼神深不見底“才更要開門迎客。”
陽光完全升起,透過窗欞照進堂內(nèi),卻驅(qū)不散那股無形的寒意。
云來客棧的大門依然開著,仿佛昨夜和今晨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但每個人都明白,這可能是暴風雨前最后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