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昭德坊,謝宅。
老夫人院里,門上新來的小丫頭子正拿著竹帚細細地掃墻角的雪沫兒,天兒冷,兩只手一會兒便凍得發疼,她哈口氣,搓一搓手,將兩只腳跺一跺。
從這兒能瞧見灶房的白煙,香味兒順著飄了來。
三郎君打發人傳話,今兒從太學告了假。
幾個郎君里頭,老夫人最疼三郎君,周嬤嬤親自去灶房,讓杜娘子整治一桌好飯食。
杜娘子最擅侍弄羊肉,很得大娘子的意。
這羊肉中,杜娘子最得意的要數盞蒸羊。
聽府里姐姐們閑話,這道菜用的是羊羔背上最嫩的里脊,一頭小羊羔身上,貼著脊骨,就只細細的兩條,全家吃一回,得好幾頭羊呢。
光是配菜的蔥,就用了五十斤!只取蔥心嫩似韭黃的一絲兒,其余都不要。
得過賞的嬤嬤說,那肉柔滑細嫩,盛在琉璃盞中,用杏酪調味兒,出鍋撒上蔥絲兒,吃的時候得仔細著,不仔細,進了嘴就滑下嗓子眼了!
還有道細項蓮花鴨簽,也是杜娘子的拿手絕活。
細頸鴨只取最嫩的鴨頸肉,去骨切薄如蟬翼的片兒,光用來腌制的香料,足有幾十種。
裹網油卷了,改花刀,下油鍋一炸,花刀炸開,成了一朵朵盛開的蓮花,擺在玉盤中,跟真的一般!
連最不重口腹之欲的謝相公吃了,都夸“馨香脆美,濟楚細膩”。
謝相公和大郎君今兒下值早,來給老夫人請安,大娘子也在,就連最貪玩兒的四郎君,也咋咋呼呼地跑了來,說要給老夫人獻上好物兒。
小丫頭蹲下身,將雪鏟進園子里。
老夫人書香大家出身,最講文雅。
園子里冬日也不冷清,紅梅、蠟梅、綠萼梅、老樁梅,各色都有。
還有海石榴、鶴頂茶,最令人驚奇的,要數屋里那盆“金盞銀臺”,屋里的姐姐們當祖宗伺候呢!
她視線一晃,瞧見對面走來一個郎君,身后跟著穿圓領襕衫的趙院公。
府上兩個郎君她都見過,個個長得好,二郎君自打她來了就不在府里,嬤嬤不許他們提。
這位郎君長得比所有人都好。
她小臉漲紅,忙停下,在腰間布巾上擦了手,走上前,行了個萬福,“三郎君回來了?相公、大娘子、大郎君和四郎君也在呢?!?/p>
謝晦垂眸看了眼。
“三哥兒在太學可好?老夫人日日念叨呢,府里新雇了些小丫頭,這是老夫人院里灑掃的。”
趙院公對這小丫頭滿意,有眼力見兒。
“都好。”謝晦道。
郎君聲音也好聽!小丫頭呆呆看著,再次感嘆自己命好,幸好被大娘子挑了來。
他們家本是陳州門住棚戶的,家里人凍死了,舅舅將她綁了要賣給妓館。
她聽說謝府上要在陳州門的災民里挑些小丫頭,咬斷了麻繩逃了出去。
謝晦聽見屋子里的笑聲。
門上婆子忙笑著打起簾兒,“三哥兒回來了!”
屋子里圍著好些人,老夫人手里拿著饅頭,正笑著跟眾人說話,丫鬟婆子站了一地兒,也都在笑。
“我的兒!怎地瘦了!快讓祖母瞧瞧!”
老夫人瞧見三哥兒,立馬心疼得不行,“穿得恁單薄!”
謝晦眉眼溫和下來,走到老夫人跟前行禮,“祖母?!?/p>
又向其他人問好,“父親,母親,大哥兒,四哥兒?!?/p>
大娘子將謝昀趕到下首,將老夫人身邊的位置留給謝晦,“快坐罷,老夫人念叨你呢。”
“好端端怎地告假?業精于勤荒于嬉,才升入上舍就自滿?!敝x相公板著臉。
謝晦抿唇,“父親教訓的是,含章知錯?!?/p>
老夫人將鏨花銅手爐一扔,“啪!”
謝相公眼皮一跳。
“老身七老八十也沒幾日好活了,好好的孫兒想見一面也不成?!?/p>
說著扭過身,氣得心口起伏。
謝相公忙站起來,“是兒的不是,娘莫生氣。”
大哥兒也忙站起來,“爹也是掛念三哥兒,一家人好容易吃飯,三哥兒明兒還要去太學,祖母忍心他餓著肚子?”
周嬤嬤忙拿了藥圓子伺候老夫人服下。
謝晦替祖母順氣,“爹是怕孫兒自滿,祖母當心身子。”
老夫人這才緩和了臉色,拉著他的手,“手恁冰!快拿我讓人新做的那件銀鼠裘來!”
謝相公臉一板,剛要說話,被大娘子看了一眼,不由訕訕閉了嘴。
“祖母,銀鼠裘貴重,孫兒無功無名,怎好招搖?官家儉省,含章不欲多生事端,多謝祖母掛念,銀鼠裘只有祖母才配穿了。”
“是呢,連皇后侄女,當著官家面兒穿織金衣裳,如今都送入觀音院出家去了。”謝大娘子笑道,“晦哥兒是替相公著想呢,若教同朝參了也不好?!?/p>
老夫人一臉心疼,扭頭瞪兒子,“虧你還念著你老子?!?/p>
謝相公捋了捋胡須,“還算知進退?!?/p>
老夫人冷哼,“你倒也知道,我看有人嫌我一把老骨頭礙眼,處處挑我們祖孫倆的刺,若是如此,我們索性搬了出去,省得礙了相公大人的眼!”
謝相公忙起身,彎腰賠不是,“母親折煞兒子了,兒萬萬不敢!”
他悄悄扯了扯大娘子袖子。
謝娘子抽回袖子,笑,“老夫人,三哥兒一路風雪,快教他換身衣服罷?!?/p>
“還說甚么,快去!”
謝娘子看了謝昀一眼。
謝昀忙道,“祖母忒偏心!昀哥兒眼巴巴給祖母送饅頭,祖母見了三哥兒,倒把人晾一邊兒!哼!”
“你個皮猴兒!成日見你,我都見膩了!趕緊送入太學才好讓我老人家清靜清靜!”老夫人這才笑。
滿屋子丫鬟婆子也笑得前俯后仰。
四郎向來是開心果兒。
等謝晦換了家常衣裳,老夫人拉著他的手坐在自己跟前,讓人撿了饅頭給他,“晦哥兒你嘗,四哥兒市井買來的,我吃著竟有些出奇。人老了牙口不好,糕餅粘牙膛,我向來不愛的,這家饅頭和雞子糕入口即化,不知怎做的,好生松軟!”
謝晦拿了個雞子糕,色澤金黃,聞著香甜,含在嘴里不用咬都化了,甜滋滋的味兒混合著雞子的香。自來雞子都是蒸煮煎烤,這雞子糕瞧不出名堂。
“確實好?!敝x晦道。
謝娘子笑:“說來也真真兒有巧思呢!那娘子統共做了三十個,都讓昀哥兒買了來,合該老祖宗有口福?!?/p>
謝相公不愛吃甜滋滋的物兒,也忍不住吃了幾個,實在是停不下來。
“娘既愛吃,索性將那娘子聘了來。”
謝晦聞見饅頭里的**,蜜棗浸得軟糯,饅頭蓬松柔軟,捏下去回彈,他垂眸,“父親說的是。”
謝昀:“好耶,若是那小娘子到了我們府上,周琦豈不氣死!”
謝娘子狠狠掐了他一把,謝昀“嗷”一聲,忙死命捂住嘴,眼眶里疼得閃淚花。
謝晦瞧見,收回視線,垂眸。
謝娘子笑著道,“四哥兒回頭問問小娘子意愿呢!”
“知道了,娘?!敝x昀委屈吧啦。
小丫頭們端了盤兒來,各色飲食果子幾十盤,擺在廳里,一家人用膳,丫鬟婆子伺候著,自不必提。
*
麥稍巷。
晚上,黃櫻一家人圍著泥爐子吃臘腸燜飯。
寧姐兒連吃三碗。
黃櫻一口下去,口齒生香,忍不住瞇起眼睛。
臘腸被油浸透,帶著焦香和煙熏味兒,香得舌頭都要掉了,米飯油潤潤的,豆腐吸滿了湯汁,拌在米飯里,吃下去的瞬間,渾身毛孔都張開了。
活著真好吶,能吃得香,沒什么比這更幸福了。
蘇玉娘:“我的兒!這也太好吃了些!皇帝吃的也不過這樣罷!”
她將碗底的油拿炊餅擦得干干凈凈,吃得紅光滿面。
黃父悶不吭聲,連吃三大碗。
碗底都用炊餅擦干凈了 。
這么些日子,一家人才吃了頓好飯。
“什么時候咱能頓頓吃上這樣的飯呢?”蘇玉娘咋舌,隨即嘆了口氣,“我可憐的興哥兒不知道有沒有飯吃,那淘河又冷又累的,唉。”
緊接著就交代,“二姐兒可不興這樣大手大腳花錢。白粳米再不許買。”
黃櫻:“知道了娘?!?/p>
“我打聽了,戚娘子頭發剪了賣,賣了六百文?!彼龎旱吐曇舻溃皼]錢可不行。他們家交不起賃屋錢,回鄉的盤纏也不夠,明兒就要到東水門去,那兒棚戶一日只要幾文錢。這天寒地凍的,連遮風擋雪都難?!?/p>
她臊著臉,“不過,我瞧著她可憐,借了兩百文給她?!?/p>
“娘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吶!”
“死丫頭!”黃娘子紅了臉,“倒打趣起老子娘了!”
黃櫻給她撓得癢,笑著躲,“誰說我娘不好,二姐兒頭一個不答應!”
兩個小家伙在旁邊跑來跑去,咯咯笑。
這晚,黃家屋子里爐火噼啪燃燒,屋里熱烘烘的,空氣里飄著臘腸飯的味道。
小孩子嘴角掛著甜甜的笑睡著了。
黃櫻是被吵嚷的聲音驚醒的。
是娘的聲音。
她拍了拍幾個小孩子,“沒事兒,睡罷。”
忙穿上衣裳,輕手輕腳跑出去。
灶房里傳來娘大哭大鬧的聲音。
她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