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孟鶯鶯聽到這話,瞬間泣不成聲。
他的父親活著為她考慮。
死后也在為她考慮。
*
趙月如回家后,她母親便過來問她,“怎么樣?”
“你這一宿沒回來,說是在醫院照顧人家周同志?”
趙月如有些臉紅,她含糊道,“還成吧,周同志人還挺好,今天做手術成功了,而且也會復明。”
“我還打算明天送他出院,回他老家看一看呢。”
趙母沒想到,自家閨女竟然進展的這么快,她當即就高興起來,“是該去,買點禮物去,不然第一次上門空手不好看。”
趙月如叛逆啊,一聽這話,當即就反唇相譏,“我能送他回老家都不錯了,還買禮物,媽,你是上趕著讓我倒貼啊。”
“人家還要以為我多不值錢一樣。”
眼看著母女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要吵吵起來了。
還是穿著確良襯衣的趙父,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月如,你不是讓我幫你盯著電話嗎?”
“今天一天,你的那個好朋友孟鶯鶯,都沒有打電話過來。”
這話一落,趙月如頓時忘記爭吵了,她皺眉擔憂起來,“她該不會是出事了吧?”
趙月如也沒心思和母親吵架了,轉頭去了電話機子旁邊,給孟鶯鶯所在的孟家屯大隊部打了電話。
但是一連著三個電話都沒人接。
趙母便說,“人家大隊部這個點都下班了,你現在打也沒人接啊。”
趙月如還是覺得不對勁,她固執的打電話,那邊電話機子嘟嘟嘟。
“不對。”
她猛地站了起來,右眼皮子一直突突突的跳,她一下子反應過來了,“鶯鶯出事了。”
她站在原地著急的亂走,一個勁的重復,“鶯鶯肯定出事了。”
說了這話,她就要往外沖,卻被趙父一把拉住了,他怒喝一聲,“趙月如,孟鶯鶯就是現在出事了,你怎么過去?”
眼見著自家閨女上頭。
趙父忙拽著她,試圖把她給喊醒來了,“月如,我們家的車子已經被沒收了,從市里到鎮上在到孟家屯,足足快三十里,深更半夜你告訴我,你怎么去?”
趙月如一把掙脫了趙父,一邊往外跑,一邊說,“沒有小汽車,那我就找個自行車。”
眼見著趙父還要阻攔,她當即一把把對方推回去,執拗道,“爸,鶯鶯出事了,我爬就是要爬過去。”
“你不要在攔我了,在攔我下去,我不認你這個爸了!”
在這一刻,什么怕黑,什么不敢出門,什么孝順長輩,統統都被趙月如給丟掉了腦后。
她只知道,她最好的朋友出事了。
她要去見見她。
去陪陪她。
在她最難的時候,和她一起度過去。
不然,她的鶯鶯多難捱這樣的日子啊。
*
孟家,孟鶯鶯一天滴水未進,她捧著孟百川的骨灰盒,一直在發呆。
孟鶯鶯不懂。
曾經那么大高大的孟百川,怎么能住下這么小的盒子。
小到——她捧在手里就能端走。
孟三叔端進來一碗棒子面粥,“喝了,明天早上上山抬棺,好有力氣。”
孟鶯鶯喝不下去,她臉色蒼白,眼神悲痛,這一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的。
父親去世之前的那一幕,就像是放電影一樣,在她腦子里面放了一遍又一遍。
越回憶,越難受。
看到她這樣,孟三叔強行把粗瓷碗塞到了她手里,“你不喝,明天那一場硬仗打不贏。”
他拔高了聲音,驟然強調了幾分,“孟鶯鶯,現在不是你傷春思秋的時候。”
“你既然沒有在你爸走的那一瞬間,選擇離開。”
“你知道的。”
孟三叔居高臨下地看著孟鶯鶯,“這些惡人你要獨自面對。”
“怎么?你打算用你的花拳繡腿去面對?”
孟鶯鶯聽到這話,她閉了閉眼,在睜開眼時,多了幾分堅毅,她一把奪過那一碗米粥。
當著孟三叔的面,一口一口就那樣喝了下去。
喝的太急,太猛,以至于嗆的胖乎乎的圓盤臉通紅。
孟三叔只是看著,并未出手。
孟鶯鶯喝完棒子面粥,她打起精神,才操辦后事,“明天哪些人去抬棺?”
孟百川的棺材是早早都備下的,上好的木頭,非常沉。
“我,還有孟家其他人。”
孟鶯鶯腦子這會分外清醒,她下意識道,“三叔,孟家其他人不會幫我們的。”
孟三叔不信,他遲疑道,“你爸是孟家人。”
其實,在三叔和孟百川看來,既然是孟家人,他們死后,自然有孟氏宗族的管后事。
這幾乎是孟家每一位男丁,默認的事情。
孟鶯鶯的臉色慘白,但是腦子卻分外清醒,“三叔,這是我大伯拿捏我的唯一機會。”
孟三叔一錘子砸在桌子上,“如果他真拿二哥抬棺的事情,來為難你,那他真不是人。”
孟鶯鶯心說,他本來就不是人。
她腦子已經開始盤算了起來,“三叔,去屯子里面找人抬棺,不能找姓孟的。”
孟三叔微微皺眉,“抬棺都是用的自家人。”
“如果自家人不給抬呢?”
孟鶯鶯睜著紅腫的雙眼,看著孟三叔,那雙眼睛才哭過,清澈干凈的宛若一汪湖水,能夠看清楚這世間一切的藏污納垢。
孟三叔不敢和她對視,到底是敗陣下來,“我現在去找。”
孟鶯鶯打氣精神,她說,“我和你一起去。”
到了門口。
孟三叔指著外面的人家戶,都到這個點了,還有幾家還亮著煤油燈,他突然道,“看到沒?平日里面這些人家都睡了,但是今天他們家的煤油燈都還沒熄,知道為什么嗎?”
孟鶯鶯抿直了唇,“知道。”
“我爸死了,我成了孤女,身后留著兩層樓房,是整個孟家屯的唐僧肉,所有人都想來咬一口。”
誰都知道娶了孟鶯鶯,就等于得到了孟百川給她留下的遺產。
明面上的兩層小樓房,更別提,他爸早些年當兵退伍轉業的補償金,以及殺豬一輩子,不知道賺了多少。
這些,都是那些人覬覦的財產。
在鄉下,孤女便是等于默認被吃絕戶。
見她清醒,孟三叔松口氣,看到她蒼白破碎的樣子,到底是心軟了,安慰,“知道就行,你不能倒,你要清醒,你爸才能走的體面。”
孟鶯鶯嗯了一聲,趁著夜色去了六家外姓鄰居家里,到最后答應的只有三家。
孟三叔還想去繼續找,孟鶯鶯拒絕了,“三叔,這幾家人就夠了。”
“在找下去,打草驚蛇。”
孟三叔看著清醒冷靜,甚至還能給他分析的孟鶯鶯,他嘆口氣送她回家,“去睡吧。”
“明天三叔帶你打硬仗。”
“三叔,你呢?”
“我守在門口。”
孟三叔懷里揣著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特意站在門口,對外高喝一聲,“今晚上誰敢進來,誰就要從我的刀上走一遭。”
聲音不算低,也足夠傳出去。
卻讓那些聽到的人家,家里本來亮著的煤油燈,瞬間跟著吹滅下去。
孟鶯鶯看到這一幕,也是在這一刻,她才能理解,父親孟百川拖著病重的身體,也要帶她去找三叔的意義。
她的父親,就算是死了,卻還在庇護著她。
一如從前。
一想到這里,孟鶯鶯就心如刀絞,她想強迫自己睡下去,但是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是孟百川的聲音和影子。
她爸走了。
但是她爸好像還在,而且是無處不在。
另外一邊,趙月如騎著二六單杠自行車,足足騎了三十里,從晚上九點出發,一直到凌晨三點,終于抵達到了孟家屯。
她滿臉疲憊的敲響了孟家的門。
她的動作,頓時驚醒了孟三叔,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刀,眼里乍瀉冷光。
趙月如被嚇的往后退了好幾步,她下意識地解釋,“我是鶯鶯最好的朋友,擔心她出事,我來看看她。”
孟三叔微微皺眉,還沒等他進屋去找孟鶯鶯印證。
睡不著的孟鶯鶯,便赤腳跑了出來。
月光下,她頭發披散在兩側,只穿了一件寬松的棉布裙子,露出一截細白如玉的腿,漂亮又破碎。
只是,在看到一臉疲憊和臟污的趙月如時,孟鶯鶯的眼淚在也忍不住了,一顆顆往下掉。
她喃喃道,“月如,我沒有爸爸了。”
“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聲音小小的,低低的,帶著幾分嗚咽和惶惶然。
趙月如心疼的不行,她上前用力的,緊緊地抱著孟鶯鶯,“我還有爸爸,鶯鶯,你要是不嫌棄我爸爸是資本家,我把我爸爸分給你可好?”
孟鶯鶯聽到這話,泣不成聲。
就算是分給她的爸爸,那也不是她爸了。
孟鶯鶯有著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他叫孟百川。
趙月如知道她的意思,也不在勸說,而是摟著她的肩膀,一起跟著哭。
她一個勁的重復。
“鶯鶯,別害怕,我陪著你,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
她們曾經在宣傳隊的時候,擠在一個宿舍,也擠過一張床,蓋過一張被子。
也曾秉燭夜談。
那個時候,她們許愿,這輩子都不嫁人。
她們要陪伴彼此一輩子。
只是如今看來那個愿望,似乎都有些天真單純了。
而今不管是她,還是孟鶯鶯,都走在了人生岔路口。
而她們對命運都無能為力。
能做的也不過是,在對方最難的時候陪著對方。
也僅此而已。
見她們進去。
孟三叔繼續在睡在躺椅上,躺椅搖晃間,他望著漫天的星子,他在想,“二哥,你以前是不是,就是這樣守著鶯鶯?”
日復一日。
從未停歇過。
在這一刻,孟三叔似乎明白自家二哥的遺愿,他喃喃道,“二哥,你放心,你沒了,在孟家屯的這些日子,我會替你守著鶯鶯。”
*
醫院。
周勁松辦理出院之后,便在醫院門口等了許久,從七點等到了八點半,一直都沒聽到,那個他極為熟悉的腳步聲。
他內心有著說不出的失落,最后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這才沖著祁東悍說,“老祁,我們走吧,她應該是不會來了。”
他就說,女同志的戲言不能當真。
祁東悍回頭看了一眼,聲音沉著冷靜,“你等那個女同志?”
他問的直白,周勁松卻有些尷尬,他點點頭。
“你喜歡她?”
祁東悍這話問的更直白了。
周勁松默了下,“也不算是喜歡,就是在我瞎了以后,她是為數不多對我不嫌棄的女同志。”
“我對她應該有欣賞和好感。”
任何男人在生死攸關,面臨抉擇的時候,卻得到一個異性的陪同。
這對于對方來說,都是致命的誘惑。
周勁松也不例外。
祁東悍想了想,“我先送你回孟家屯,在去幫你找她。”
*
隔天一早,孟鶯鶯才四點多就起來了,她換上了一身孝服,披麻戴孝。
剛一出來,院子里面就擠滿了人。
“鶯鶯啊,你爸今天要抬棺上山,你考慮的怎么樣了?”
“你大伯的意思是讓你嫁給墩子,你就是我們孟家自己人了,今天這棺,我們肯定會幫你抬。”
孟鶯鶯恨不得上去撕破這些人的臉,即使知道有這一場硬仗打。
她還是覺得有些惡性,“如果我不嫁給墩子,那你們就不抬棺了是嗎?”
她走到孟大伯面前,指著身后的棺材,“大伯,你知不知道這個棺材里面躺的是誰?”
孟大伯當然知道,他沒回答。
孟鶯鶯臉色蒼白,“他不止是我的父親,還是你的親弟弟!”
“怎么,你的親弟弟尸骨未寒,你們就要借著抬棺這件事,上門逼死我這個孤女了嗎?”
“讓我嫁給墩子,嫁給墩子以后呢?你們就正大光明的將這兩層小樓房占為己有對嗎?”
孟大伯打的算盤,被孟鶯鶯全部曝光在大庭廣眾之下。
孟大伯的老臉掛不住,他不敢去看孟鶯鶯的眼睛,當即斥責道,“鶯鶯啊,我們是為你好啊,你一個閨女家,嫁誰不是嫁啊?”
“你與其嫁給外村人,把你爸留下來的房子,便宜給別人,不如便宜給我們不是?”
“更何況,你嫁給墩子,這就是我們自己人,往后我們不止是你大伯,也是你的公婆,我們自然是對你好的。”
孟鶯鶯冷笑不語。
孟大伯見這個理由她不聽,便換了一個借口。
“你爸沒有兒子,只有你一個外嫁女,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你爸留下的房子都該歸于孟家宗族的。”
他甚至主動給孟鶯鶯出主意。
“其實今天這件事很好做,只要你答應嫁給墩子,你看我身后,你七個叔叔,六個堂哥都在,他們這些人會湊成兩波人,到時候我們換班給你爸抬棺。
甚至包括我這個當大哥的,也會給你爸抬棺,我就問你這份量足不足?”
哪怕是向來脾氣軟和的孟鶯鶯,聽到這話也忍不住冷笑一聲。
“抬一次棺,吃了我,在吃了我身后的房子。大伯,你們真是好打算。”
“可惜。”孟鶯鶯譏誚道,“你們這抬棺我用不起。”
“代價太大,一女兩吃,我可受不住。”
說完這話,她轉頭看向人群中,昨兒的已經商量妥的三家人,“麻煩你們了,只要出來幫忙的,一人一張大團結。”
這話一落,不止那三家人,還有其他湊熱鬧的人,頓時想要賺這個錢。
抬一次棺給十塊錢,相當于大半個月的收入了,這誰忍得住啊。
孟大伯一看這些人要倒戈,當即就忍不住高喝一聲威脅,“孟鶯鶯是我孟家的人,她給的錢,你們敢花?”
“你們怕是忘記了,這是孟家屯吧。”
“今天但凡是站出來幫孟鶯鶯的人,就是我孟家全族的敵人。”
在某種時候,宗族是凌駕于一切之上的。
甚至包括警察。
孟家屯,姓孟,就是警察來了,也挑不出理來。
這下原本打算出來幫忙抬棺的人,也都跟著停頓了下去。
大家站在原地,斟酌了許久。
不知道是誰先開口的,“鶯鶯啊,不是我們不幫忙啊,這是幫不了啊。”
他們這些人今天幫忙了,就等著被孟大伯他們穿小鞋吧。
甚至,連昨晚上那三家已經同意的鄰居,也都反水了,迫于無奈只能站在孟大伯那邊。
孟鶯鶯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況。
她臉色當即氣的通紅,“姓孟的,你欺人太甚!!”
孟大伯卻是不以為恥,“大侄女,孟家的事情,還是我們孟家自己來解決的好,不要扯了外人進來。”
他似乎不耐煩了,下了最后通牒,“二選一吧,當個孝女,你嫁嫁給墩子,我們孟家全族來幫你抬棺。”
“當個不孝女,今天你父親就別想出殯!”
他輕蔑一笑,似乎勝券在握,“大侄女,你要怎么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