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話一落,林主任氣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力握住,以至于的確良襯衣的扣子,都跟著繃的死緊,她不怒反笑,“孟鶯鶯,你真是好樣的,你既然不想待在宣傳隊,那就走!”
“我告訴你,離了宣傳隊,你這輩子也別想進駐隊文工團!”
駐隊文工團選拔多嚴格啊,每年宣傳隊幾十號人,能被選上一個都算是不錯的了。
孟鶯鶯這種資質的人,他們能收進來,對她來說已經是恩賜了。
面對林主任的歇斯底里,孟鶯鶯看了她好一會,當著她的面,譏誚地扯了扯嘴角。
旋即,頭也不回的轉頭離開。
林主任沒想到她真敢走。
她氣的臉都氣變形了,抄起桌子上的白色搪瓷缸,一把砸了出去,“孟鶯鶯,你走了,就別想在回宣傳隊了!”
那憤怒的咆哮聲,幾乎從辦公室傳到了練舞室。
而那些原本還有些嫉妒孟鶯鶯被林主任,特殊對待的人,聽到林主任那一聲怒吼,頓時幸災樂禍起來,“我就說吧,就孟鶯鶯那水準,林主任怎么可能會給她走后門。”
陳教練皺眉看了過去,那學生瞬間閉嘴,他也沒心思去教人了,轉頭就出去找孟鶯鶯。
見他一離開,趙月如也偷偷跟過去。
等陳教練過來的時候,孟鶯鶯已經在宿舍,把她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原身出生鄉下,父親又是殺豬匠,強行融入市宣傳隊,和那些家里是雙職工,再或者是父母是單位的體面人來說。
孟鶯鶯就像是一只誤入天鵝群的丑小鴨,長久以來,自然是待不下去的。
以前的孟鶯鶯是想待,對于現在的孟鶯鶯來說,她是不想待在這里了。
因為宣傳隊選拔的事情,已經要結束了。至此以后,市宣傳隊也會被就地解散。
這些人該下鄉就下鄉了,該回到哪里就回到哪里了。
跳舞唱歌,那是小資產階級。
還不如她殺豬匠家閨女,這個身份牢靠安全。
而且父親病重,她也該回去陪父親最后一程。
“鶯鶯,你怎么在收拾東西了?”
陳教練追趕到宿舍來,便看到孟鶯鶯穿著黑色v領路舞蹈服,頭發掉落一絲在額前,露出一截細白的頸子。
她額頭飽滿,鼻梁高挺,唇線很薄而粉,下頜線條帶著些許嬰兒肥,像是剛剝殼的糯米糍,白凈又水靈。
老實說,孟鶯鶯雖然有些胖,但是她的身材比例真的很好。
要不是四肢僵硬的跟鐵棍一樣,她絕對是跳舞的好苗子。
當注意到孟鶯鶯拿著一個尼龍帆布包,陳教練頓時有了不好的猜測。
孟鶯鶯安安靜靜的收拾動靜,聽到動靜她看過去,有些意外陳教練追過來,聯想到她宣傳隊的這幾年,陳教練是唯一一個真心對她好的人。
她也沒瞞著,便如實說道,“陳教練,林主任要收我雙倍學費,我不練了,退出宣傳隊?!?/p>
還是那樣乖巧的樣子,連帶著告狀都是。
陳教練一聽這話,頓時皺眉,沖進宿舍內拉著孟鶯鶯的胳膊,就要替她出頭,“走,我帶你去問林主任,她憑什么收你雙倍學費?”
孟鶯鶯的學費本來就是宣傳隊最高的。
別人一學期才三十塊,孟鶯鶯的學費要六十塊,如果在翻倍那就要一百二了。
這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承擔的起來的。
面對陳教練的好意,孟鶯鶯沒動彈,她站在鐵架子床旁邊,輕聲道,“不了,陳教練,我要走了。”
“不光是因為學費的問題,我不適合宣傳隊?!?/p>
“在加上我父親病重,我想回去陪他最后一程?!?/p>
見她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陳教練這才松開手,他站在原地好一會,才喃喃道,“孟鶯鶯,你學了三年就要這樣放棄嗎?”
這么多學生里面就屬孟鶯鶯,平日里面最是勤快,只是她沒開竅,四肢也僵硬,所以她最勤奮,學的卻是最差的。
孟鶯鶯知道陳教練關心她,便小聲解釋道,“教練,我不會放棄的,我就算是回到家也可以繼續練的?!?/p>
她的臉上褪去了亂七八糟的妝容,笑起來很好看,眉眼彎彎,又甜又軟,看起來乖巧極了。
陳教練都有些恍惚,他竟然不知道孟鶯鶯,竟然還能有這般乖巧漂亮的時候,他張了張嘴,勸說,“那你回去在堅持練,我瞧著你總算是開竅了?!?/p>
“若是未來宣傳隊再次來文工團的人來選拔,我到時候偷偷去通知你?!?/p>
這是要給孟鶯鶯走后門了。
孟鶯鶯上前抱了抱陳教練,聲音有些鼻音,“教練,謝謝您?!?/p>
陳教練喉嚨滾了滾,他目光看著孟鶯鶯,有些不舍,還有些懷念,“你保重?!?/p>
孟鶯鶯輕輕地點點頭,提著行李轉頭就走。
趙月如實在是躲不下去了,也不偷聽了,一下子從門外沖了進來,聲音帶著哭腔,“鶯鶯,你要走了嗎?”
孟鶯鶯看著趙月如的哭成花貓的樣子,她嘆氣,很自然的就給她擦淚,如果她沒記錯,趙月如是原生的小跟班。
原生胖且高大,總能保護被人欺負的趙月如,一來二去,女孩子之間自然就有了那份特殊的友情。
“不哭了?!泵销L鶯溫柔地給她擦淚,“我要回去陪我爸爸了,月如,你也知道我爸生了重病,我們家條件也不支持我繼續待在宣傳隊了?!?/p>
趙月如知道事實,但是她好難過,“可是,我好舍不得你啊?!?/p>
“鶯鶯,你走了,我怎么辦?。俊?/p>
連帶著聲音也有些惶恐。
孟鶯鶯想到宣傳隊最后的下場,她小聲道,“月如,你要是相信我,就也退出宣傳隊好了?!?/p>
“這里不是我們普通人待的?!?/p>
趙月如茫然了一瞬間,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語氣堅定,“好,鶯鶯,你走我也走?!?/p>
旁邊的陳教練聽到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孟鶯鶯,下個月文公團就要來選拔了,你還讓趙月如走,你皮癢了是不是?”
孟鶯鶯滯了下,心虛的滿口胡謅,“要不,陳教練,你也走?”
“我聽我那個駐隊的娃娃親對象說過,文公團好像不在對外招收新人了?!?/p>
陳教練神色頓時肅然了起來,“真的嗎?”
孟鶯鶯搖頭,白包子臉上滿是真誠,“我也不清楚,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教練,你也找下家好了?!?/p>
陳教練沒說話,只是有些擔憂地看著小姐倆,互相告別。
“鶯鶯,你走了,記得聯系我啊。”趙月如秀氣的面龐上,哭的鼻頭通紅,“你忘記了,我們可是睡上下鋪,睡一個被窩的情誼。”
“當初都說好了,我倆要陪對方一輩子的,結果你現在卻要離開了?!壁w月如哭的稀里嘩啦的,“你會不會忘了?。俊?/p>
孟鶯鶯搖頭,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肯定不會的?!?/p>
趙月如這才松口氣,迅速跑到自己的宿舍,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嶄新的手表,但是能看出來,是梅花牌的,也是現在最時髦的手表。
趙月如鄭重地給孟鶯鶯戴上手表,“鶯鶯,想我了,你就看看時間啊,我也會想你的?!?/p>
孟鶯鶯不要,要把手表取下來,但是趙月如卻不肯接,“你不要,就是不認我這個朋友?!?/p>
“況且?!彼宋亲?,說出來的話卻很氣人,“我有十幾條手表,這只是其中一條而已。”
這就是資本家閨女的好處了。
“不過這條給了你,我到時候在去買一條一模一樣的,這樣的話。”她眼神期待,“我們倆就能戴同款了?!?/p>
孟鶯鶯沒辦法只能接下來,她想給趙月如也留個信物,結果發現摸完全身都沒有。
孟鶯鶯有些小尷尬,只能低聲道,“月如,等我以后混的好了,在給你補上。”
趙月如重重地點點頭,小聲說道,“鶯鶯,你那么聰明,你未來肯定會混的好?!?/p>
趙月如永遠相信孟鶯鶯。
就像是她曾經也相信,她們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而且都不長大,都不結婚的那種。
所以,目送孟鶯鶯離開的背影,趙月如眼淚嘩嘩的掉,她沖著她喊,“鶯鶯,你要好好的,你以后要好好的啊?!?/p>
趙月如這一喊,練舞室的其他同學自然也聽到了,都跟著奔走出來。
當看到孟鶯鶯提著行李看都沒看他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大家心里頓時不是滋味,想要道歉吧,又張不開口。
可是不道歉,孟鶯鶯這一走,怕是在也回不來了。
“教練,孟鶯鶯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标惤叹氄f,“她不會回來了?!?/p>
他看的出來孟鶯鶯對宣傳隊已經心死了,甚至不一定在去考文工團了。
這下,大家都面面相覷,在想到之前孟鶯鶯翩然起舞的樣子,到底是有些后悔了。
或許,他們當時不該對孟鶯鶯這么兇的。
“陳教練。”
從練舞室外面進來一個女同志,穿著一身綠軍裝,齊耳短發,很是英姿颯爽,對方是從駐隊文工團來的。
就是不知道在練舞室門口站了多久。
陳教練看到明干事,也有些意外,他甩掉腦子里面亂七八糟的想法,迎接過去,“明干事,還沒到招新的時間,你怎么過來了?”
明干事挽了挽頭發,英姿颯爽,“我是來通知你們,以后文工團不會在來宣傳隊招新了?!?/p>
“什么?”
陳教練愣了好一會,頓時著急了,“文工團從市宣傳隊招新,這不是老規矩嗎?怎么突然不招新了?”
在想到之前孟鶯鶯離開說的話,他頓時有了不好的猜測。
明干事耐心地解釋,“駐隊文工團的名額也不多了,我們會優先緊著自己人,暫時不對外招新了?!?/p>
這下,不止陳教練震驚了。
就連其他學生也都跟著震驚了,“那如果駐隊文工團不對宣傳隊招新,我們這些人怎么辦???”
她們這些人花高價的學費來宣傳隊,可就是為了能夠被選拔上文工團的。
明干事淡淡道,“這是你們操心的事情,不是我要操心的事情?!?/p>
林主任也聽到了,想要過來用家里人在駐隊的關系求情。
結果,卻被明干事拒絕的干脆,“林主任,你也不用求情了,取消了就是取消了,這是上級領導決定的事情,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今后宣傳隊也可以取消了?!?/p>
這話一落,林主任臉色煞白,她怎么也沒想到,前腳她還在奚落孟鶯鶯離開了別想在回來宣傳隊。
后腳就輪到她了,宣傳隊若是解散了,她還有工作嗎?
林主任站在旁邊顫抖著不說話。
明干事仿佛跟沒看見一樣,甚至還去和陳教練詢問另外一件事,“對了。”
“我剛在門口看了一會,有一個女同志跳的很好,動作也很標準,堪稱專業的水平,她怎么背著包離開了?”
陳教練還沒之前那個消息里面震驚回神,就下意識地回答,“是孟鶯鶯嗎?她退出宣傳隊了。”
明干事意外,“那有些可惜了,不然,以她的跳舞水平,這次文工團招新選拔,她肯定能被選上文工團?!?/p>
那可是種子選手。
可惜,他們文工團不在宣傳隊招新了,而那個跳舞很好的女同志,上升的路子也被堵死了。
*
已經離開的孟鶯鶯還不知道,她前腳走,后腳文工團就給宣傳隊來了通知,不在對外選拔招新。
這幾乎將宣傳隊一下子給打殘了。甚至,差點到原地解散的地步。
不過,這些和孟鶯鶯都沒有關系了。
她按照記憶當中的路,先是買了兩毛錢的汽車票,從市去到鎮上,在從鎮上坐了拖拉機,回到孟家屯。
回家的路上,到處都是低矮的土坯房上,涂寫著時代標語。
“抓革.命,促生產!”
“婦女能頂半邊天。”
“學習雷鋒好榜樣?!?/p>
當看到這些熟悉又陌生的標語時,孟鶯鶯才有一陣真實的反應,她真的來到了這個貧瘠的七十年代。
很快她就沒心思胡思亂想了,實在是拖拉機走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恨不得把屁股都給顛開花。
等拖拉機停到屯子路口的時候,她揉了揉發木發疼的屁股,看著那熟悉的孟家屯房子,反而有些不敢回去了。
那個被換了芯子的孟鶯鶯,會被她父親認出來嗎?
孟鶯鶯不知道。
她有些茫然,從宣傳隊脫離出來是好事,但是從踏上孟家屯的土地那一刻開始,她更多的是茫然,忐忑。
還有即將和病重的父親見面的緊張和難過。
孟家,是孟家屯里面少見蓋的兩層小樓房的,漂亮的小樓房佇立,簡直是那一片大瓦房里面一道漂亮的風景線。
孟百川能夠蓋的起這一座小樓房,還是因為他退伍轉業拿了補償金,后來靠殺豬起來。這是樣手藝活,除此之外,他還騸小豬崽,偶爾還出兩個小豬崽子。
一來二去,孟家的條件就慢慢好了起來。
哪怕是孟百川一個人養閨女,孟鶯鶯也被養的很好。因為,孟百川覺得虧欠閨女,把她留在了鄉下,沒能讓她和母親一起離開去城里過好日子。
所以孟百川很是寵孟鶯鶯,對于她的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
“百川?!?/p>
是孟大伯,他聲音悲痛,但是卻又現實殘酷,“我說的話你要放在心上,你這身體已經這樣了,大夫說隨時都有走的可能。”
“你走了,鶯鶯怎么辦?她一個姑娘家,在孟家屯能受得住,這兩層小洋樓嗎?”
孟百川生得人高馬大,跟一頭棕熊一樣。只是,他此刻躺在床上,卻有些無力,連帶著印堂都跟著發黑起來。
顯然,他臉上已經有了死氣。
“鶯鶯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自己會給她解決。”
他就這一個閨女,他一定在他死之前,把閨女給安排利索了。
“你怎么管?”
孟老大見他冥頑不靈,當即怒罵道,“一個姑娘家,用得著你這樣費心嗎?你在怎么費心,她將來還不是要嫁出去?難道你真聽不懂我話里面的意思?”
“百川,我們這兄弟幾個,就屬于你日子過的最好,以前我也不求你拉拔下幾個兄弟,但是如今你人要沒了,鶯鶯又是個閨女,你身后事她可立不起來,你要想走的風光,想有人給你抬棺材,勢必要你幾個侄兒子出馬。你也知道你大侄兒子,如今二十四五了,因為家里還住著茅草房,沒有姑娘家看的上他?!?/p>
“把房子給玉柱或者是墩子,墩子是你看著長大的,玉柱是你親侄兒子,都是自家人,你把房子給了他們,我也會讓他們給你摔盆子,讓你走的風風光光。”
孟百川是一只老虎,可是這一只老虎如今活不久了,但是他的兇光還在,他粗喘著氣,目露兇光,“把房子給他們,我的鶯鶯怎么辦?”
他的鶯鶯才二十歲,還沒結婚,還沒嫁人,沒了父親,打算讓她流離失所嗎?
孟老大很自然道,“鶯鶯是女娃,遲早是別人家的人。玉柱是你親侄子,過繼給你摔盆打幡,繼承香火,這才對得起祖宗!房子給自家人,總比便宜了外人強!”
“更何況,我不是和你說了,我給鶯鶯相看了一個婆家,就是我那養子墩子,你也知道他是個老實憨厚的,人也踏實能干?!?/p>
“而且這還是親戚連親戚,鶯鶯嫁給自家人,我和你大嫂也能幫你看著點,保證不會讓墩子打她,欺負她?!?/p>
孟百川越聽越氣,連帶著呼吸都跟著急促起來,他提氣用力抄起炕柜上的搪瓷缸,砰的一聲朝著自家大哥身上砸去,“不打我的鶯鶯就是好的?姓孟的,你瞎的不輕,介紹這種爛人給我家鶯鶯?!?/p>
“滾?!?/p>
“我還沒死,輪不到你們來吃絕戶!”
當吃絕戶這三個字一落,孟老大臉色一變,顧不得身上打翻的茶水,連珠炮一樣解釋,“百川,你怎么說話的?”
“我們這明明是為了你好,為了鶯鶯好,除了我們這些親人,還有誰愿意幫你們?”
“滾。”
孟百川聽不進去,他沒想到自己到了最后的時日,最先上門想要咬他肉的是他親生的大哥。
想到這里,孟百川怒從中起,他吸氣又吸氣,幾乎是用盡全力,攥緊枯槁的手,用力一推帶著炕上的炕柜都給打翻了。
不過到底是病重的人,用盡全力也沒能把炕柜給掀翻,而是斜斜的栽倒在炕下面。
剛好孟鶯鶯鼓足勇氣,從外面進屋,還沒走進來,那被掀翻的炕柜,就那樣滾落到了她的腳邊。
孟鶯鶯上輩子的家人都是好脾氣,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當即就被嚇了一跳。
她俏生生地站在那,本來就局促的臉上,瞬間煞白。
孟百川也沒想到自家嬌嬌閨女,會這個點回來,他當即深吸一口氣,盡量調整了自己難看的表情,讓自己溫和下來,“鶯鶯?!?/p>
連帶著聲音也降低了八個度,仿佛和之前那個兇神惡煞的孟百川完全不一樣。
孟鶯鶯怔了下,她掃了一眼孟老大,似乎明白些什么,很自然的蹲下身子,把炕柜撿到孟百川面前,當看到父親那透著死氣的面龐時。
孟鶯鶯心里一揪,“爸,怎么發這么大的火?”
她也很意外,這一聲爸竟然喊的如此自然。
孟百川有些受寵若驚,一直和他兇的閨女,竟然又像小時候那樣會關心他了,這讓他有些高興,“沒事,和你大伯嘮家常?!?/p>
說完,他警告地看了一眼孟老大,孟老大苦著一張臉,被潑了一身茶水,只能嗯了一聲,含糊其辭,“鶯鶯啊,勸勸你爸,你爸沒了,將來我們這些人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了?!?/p>
孟鶯鶯眼睫顫了顫,在抬頭時候,眼睛泛著一抹紅,“那大伯會像是我爸那樣對我好嗎?”
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穿著世間的藏污納垢。
這讓孟老大根本沒辦法回答,他只能落荒而逃。
他做不到。
像是孟百川這樣疼閨女的爸爸,十里八鄉都找不到一個。
因為在大多數人的眼里,閨女從一出生就默認是別人家的。
既然是別人家的,他們做什么還要對閨女這么好?
可是偏偏,孟百川是個例外,他結婚晚,年近三十才娶了城里來的媳婦,后來媳婦離開,他一個人獨自撫養長大孟鶯鶯。
在此期間足足十七年,他從未想過去再娶一個媳婦,因為他怕后娘對孟鶯鶯不好。
這一單就單了,十七年。
孟老大做不到自家弟弟這樣,他也無法去面對自家侄女的問話,他走的時候,幾乎是頭也不回。
看著自家大哥那樣,孟百川冷笑一聲,只是,目光在觸及到自家白面包子一樣的乖巧閨女時。
兇神惡煞的孟百川,連帶著呼吸都放輕了幾分,就怕嚇著自家閨女了。
自從閨女長大后,就嫌棄他殺豬不體面,一天到晚身上臭烘烘的。
為此,孟百川也沒辦法。
殺豬是他們你父女倆人的生存根基,他不可能放棄,只能讓自己盡量少出現在閨女面前。
只是,自從閨女去了市宣傳隊學跳舞后,就很少在回來了。
而今突然回來,孟百川意識到什么,便放緩了語氣問,“鶯鶯,怎么這個點回來了?”
“是不是在宣傳隊受委屈了?”
“沒有,才沒受委屈?!?/p>
孟鶯鶯看著父親死氣沉沉的面容,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她報喜不報憂,“爸,我就想回來看看您?!?/p>
她跪倒在孟百川的炕前面,因為她知道,這是原身的情緒,后悔愧疚以及失而復得的欣喜。
孟百川看著自家漂亮閨女哭成淚人一樣,當即拿出帕子,給她小心翼翼的擦眼淚,“好了,鶯鶯,不哭了。”
“人都也有這一遭,早死晚死都是死,爸就擔心我走了,孟家屯的這些親戚,就成了吃人的鬼,到時候你遭不住啊?!?/p>
他活著的時候,這些親人會看在他的面子上,甭管真心還是假意,起碼也會對孟鶯鶯面上好三分。
但是他若是死了。
他的鶯鶯身后就是一群豺狼虎豹,人人都想在他的閨女身上,撕咬下來一塊肉。
想到這里。
孟百川就強行支著自己坐了起來,細細的和自家閨女掰扯起來,“你大伯的嘴臉你也看到了,你爸還沒死呢,他們已經打算吃絕戶了?!?/p>
“鶯鶯,爸爸護不住你多久了?!?/p>
每當說到這里的時候,孟百川就心痛難耐,“不止如此,你大伯還想將你說給你墩子哥?!?/p>
“墩子哥?”孟鶯鶯有些詫異,不過片刻,俏臉瞬間氣的鼓鼓囊囊的,“他不是我大伯的養子嗎?我又是大伯的親侄女,這怎么能行???”
“我倆還都姓孟呢?”
孟百川冷笑,臉上的一塊疤,越發嚇人,“他這是為了讓肉爛在鍋里面,看上了咱們家的這一棟二層小樓房,想等我死了,墩子娶了你,一家子就能名正言順的住進來?!?/p>
這就是親生的兄弟,在利益爭奪的時候,血緣算個屁。
正是因為血緣,才會生起這一場爭奪。
孟鶯鶯有些茫然,這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面。
上輩子她的那些親人,都是和善的,她只管安心練舞學歌,她生活上的其他事情,都被父母和親人包了。
甚至她在春節聯歡晚會上露臉的時候,那些親人比她爸媽還高興。
因為,孟家三代單傳就她一個閨女,還這般爭氣,簡直就是孟家所有人的驕傲。
在她過去的成長人生里面,遇到的也都是好人。
“爸?!?/p>
她有些惶惶然地趴在父親的腿上。
孟百川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溫和道,“不要怕,爸給你找好了后路?!?/p>
他從炕柜里面拿出一條老舊泛黃的懷表,表殼上似乎有模糊的刻痕,見自家閨女有些疑惑。
孟百川這才解釋,“這是我和你齊叔叔當年的信物,當年我們說好了,我們不管誰生了兒女,都是天生的親家。”
孟鶯鶯呼吸都跟著凝滯了幾分,這是她和娃娃親對象的定親信物!
孟百川見她不說話,便把懷表遞過來,孟鶯鶯下意識地接住,鏈條有些年頭了,磨損的厲害,也沒了原先的光澤。
她攥著懷表,好一會才打開,只聽見吧嗒一聲,表蓋開了以后,露出了里面一張小小的,模糊的照片。
因為年代太過久遠,以至于看不清具體的模樣,只能依稀可見,兩個依偎的人影。
見自家閨女一臉疑惑。
孟百川解釋,“這是齊小二和你八歲那邊一起拍的照片?!?/p>
“你齊叔是轉業老干部,小二年紀輕輕在駐隊又提干了,我要是走了,那孩子……總歸能護住你?!?/p>
說到這里,孟百川語氣艱澀又無奈,“所以,鶯鶯,爸想讓你去找他去履行婚約?!?/p>
孟鶯鶯握著手中冰涼的懷表,指尖微微蜷縮。
履行婚約?
不!這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