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急促而密集的雨點,砸在草棚頂上,“噼里啪啦”響得人心煩。
此處便是官道的第一個哨卡了。
其實絕大多數哨卡,要么是簡易的木棚,要么就是一些小驛站。
與想象中的城關,完全不同。
棚子里,一股潮濕的霉味,混著劣酒的酸氣,彌漫開來,環繞在六七個宋軍間。
“他娘的,這鬼天氣!”一個臉上帶疤的老兵狠狠啐了一口,將碗里渾濁的酒液灌進喉嚨,辣得他齜牙咧嘴,罵罵咧咧:
“老子靴子潮的都能養魚了!”
老兵對面一個年輕些的兵卒縮著脖子,用根木棍撥弄著火盆里半死不活的炭火,悶聲開口:“王頭兒,省著點喝吧。”
“這年頭,這口黃湯兒可是拿命換來的?!?/p>
“命?咱的命還他娘的值錢嗎?”那被稱作王頭的老兵嗤笑一聲,把碗重重撂下,“祖宗的臉都讓咱丟盡了!”
“以前吃著趙官家的糧,扛著大宋的旗,好歹算個爺們兒?,F在?呸!汴梁城頭大王旗變了,咱們也成了人家金人眼里看門的狗!”
角落里一個一直沉默的漢子嘆口氣:“頭兒,少說兩句吧。范將……也是沒辦法?!?/p>
“城破了,官家都讓人擄了去,咱們這些小蝦米,不跟著上頭走,還能咋整?”
“等著金人把咱全家老小都碾死嗎?”
“范將?呸!”王頭似乎酒氣上了頭,聲音也大了些,“那就是個沒脊梁的貨色!”
“為了攀上新主子,殺起自己人來比金人還狠!李福,李將軍,跟了他多少年的部將?多好的一條漢子,就這么……”
他說不下去了,又去倒酒,卻發現酒囊已空,氣得他一把將酒囊摜在泥地里。
年輕兵卒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外看了看,只有無盡的雨幕:“您小點聲!”
“給人聽見,咱都得沒好果子吃!”
“聽見?這鬼天氣,鬼才出來!”雖這么說,但王頭兒的聲音還是壓低了,而后帶著無盡的疲憊和自嘲,“老子當年在西北跟西賊拼命,都沒覺得這么窩囊過?!?/p>
“現在倒好,幫著外人,要把自己家的太子、官員、女人往北邊送……”
“這他娘算什么事兒!”
“以后死了都沒臉見祖宗!”
棚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外面的風雨聲和炭火偶爾爆開的噼啪聲。
每個人都低著頭,臉上火辣辣的,仿佛那雨水能穿過草棚,直接抽打在他們臉上。
人人都知道,當宋奸不好,可他們只是亂世的小蝦米,家里還有妻兒老小要養,就算心理再怎么不服,也只能隨波逐流。
一陣吱吱呀呀的車輪碾過泥濘的聲音,由遠及近,艱難地穿透雨幕而來。
棚里的人立刻警覺起來,王頭兒下意識地握住了身邊的刀柄,探頭向外望去。
雨霧中一隊模糊的人影正推著一輛堆得高高的板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哨卡走來。
車子看起來沉重無比,在泥地里陷得厲害。
“直娘賊,這鬼天氣還有出門的?”王頭兒嘟囔著重新縮回身子,對著其他人幾人擺擺手示意出去看看,嘴里罵罵咧咧。
“不是逃難的,就是跟咱們一樣倒霉催的苦哈哈?!逼渌麕讉€軍卒也笑著起身。
這時候敢明目張膽出現在官道上的人,很顯然就是“自己人”了。
吳革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低聲對身后眾人道:“到哨卡了,按計行事。”
跟隨在邊上,穿著單薄棉衣的趙諶,此刻活脫脫一個泥娃娃,只顧著低頭幫忙推車。
吳革深吸口氣,臉上瞬間堆起市井匠人那種特有的,帶著點討好和怨氣的表情,小跑著,朝草棚奔去,迎上那幾個軍卒。
依舊是出固子門那套說辭,“牟駝崗馬棚塌了”,要趕緊去修葺。當然,還有一袋恰到好處,遞過去給兄弟們暖身子的“酒錢”。
王頭捏著手里沉甸甸的油布包,掂量了一下,臉上的戾氣消散了不少。瞥了眼棚外那輛破車和那群“匠人”,渾不在意的揮手。
“行了行了,真他娘晦氣……”
“趕緊滾蛋,別擋著爺們兒烤火!”他壓根沒想去仔細檢查。
在這見鬼的天氣里,盤問一群同樣是給上官賣命的苦力,有什么意思?
眼前這群泥腿子,也不過是些和他們一樣,身不由己的可憐蟲罷了。
王頭兒轉身縮回火盆邊,開始琢磨著這點錢能換多少酒。
其他幾個軍漢也對吳革擺擺手,道:“柵欄自己搬,過去了記得搬回去。”
“哎,得嘞!”吳革點頭哈腰,諂媚至極:“謝謝軍爺!”
等幾個軍卒折返進去后,吳革臉上笑容消失,連連擺手,示意牛五等人趕緊走。
這就是大宋的軍人……路過木棚,聽著里面呼和笑罵,分銀子的王頭兒等人,此刻趙諶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幸運還是悲哀。
散發著茅草和濕木頭味的板車“吱呀吱呀”,迅速而堅定地通過哨卡,融入了官道另一側的雨幕深處。
第一道哨卡過的出乎意料容易。
而就在趙諶等人渡過第一道哨卡的時候,范瓊和完顏希尹二人也幾乎是同時趕到上一世,圍堵趙諶等人的那片密林。
一時間,范瓊跟完顏希尹二人都是眉頭一簇。
“這個范瓊,竟然也趕來了?”完顏希尹想到上一世,他是在范瓊讓趙諶逃走,遷怒其后,第一時間判斷出趙諶逃亡方向。
也是自己,第一個追上趙諶和吳革等人。
讓他沒想到的是,范瓊竟然也追來了,明明上一世他是在自己之后趕到才對。
想及此處,完顏希尹好整以暇的甩了甩馬鞭,道:“范瓊,你不去抓人來此作甚?”
“希尹,根據我的判斷,太子打算西進關中,必經之路便是鄭州和洛陽,而在此之前,他首先就要趕到滎陽渡口?!?/p>
“從固子門向西北而去,只有兩條路,”說著,范瓊語氣低沉道自信:“一條便是這一帶范圍,另一條便是官道!”
“您覺得,在明知道有追兵的情況下,吳革還會帶著太子走官道嗎?”
看著完顏希尹邊上的標注:
【完顏希尹,金國國論忽魯勃極烈,心中已將你放棄,找到太子后便會將你處死。】
范瓊心中發冷!
完顏希尹出現在這里,無疑說明他早就先自己一步料到吳革等人的打算,卻讓自己去找太子,戴罪立功,實則早打算處死自己。
“某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范瓊盯著完顏希尹,心中暗暗發誓。
他知道,金人要“以宋治宋”,就不能明目張膽的殺了自己,必須要有合理的理由!
否則,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必然會引起其他投靠金人的人害怕,生出其他心思。
雖然他們可以鎮壓,但如此一來,此前的所有準備就都前功盡棄了。
只要自己守住這里,等著趙諶吳革帶著趙諶送上門來,那這一世他就不會死!
不僅如此,靠著自己覺醒的怪誕,這一世他的未來,將擁有無限可能。
完顏希尹聽到范瓊這一番話,卻是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不過他思索的是兩世之間的不同。
“出現變故了!”完顏希尹大腦飛快運轉,“上一世,范瓊不該出現在這里!”
“若是如此的話,那趙諶的出現,會不會也出現變故?”想及此處,完顏希尹心頭莫名的升起一股不安來。
“分出二十人,分五組,給我沿西北方,繼續搜索,不要放過任何可能!”完顏希尹撇頭對身邊一個金人將領下令。
見此,范瓊眉頭皺起,雖然不知道為何如此,卻也給身旁的一名副將使了個眼色。
一時間,雙方各出兵二十人,迅速散開。
時間不斷推移,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密林中雨勢從大到小,逐步緩減。
完顏希尹跟范瓊的面色也終于變了!
“出變故了!”這個時候,范瓊就算腦子不如完顏希尹轉得快,也知道出變故了。
這一世變了,趙諶沒走這條路。
一個時辰,若是吳革等人走其他路,他們再追,足以將他們甩開。
從這里到滎陽渡口,約莫七八十里路,即使下雨天路不好走,耽擱一個時辰,也足以趙諶等人跑出去很遠了。
而且這還是他們計算的理想逃亡路線,如果中途,趙諶不去滎陽渡口而是走私渡呢?
這無異于又多了不少時間!
魚要脫鉤了!
最重要的是,一旦太子出逃的消息傳出到外界,那各路勤王大軍怎么想?
還有趙構這個依舊在河北一帶,向南遷移的康王所率的數萬大軍!
以及趙構身邊的宗澤,他會不會馳援?
一時間,完顏希尹面色一沉,臉上失去了平日里運籌帷幄的沉穩,看向面色同樣變了的范瓊呵斥道:“蠢貨,現在立刻封鎖汴京,以及所有的桐鄉外界的官道!”
“太子諶出逃的消息絕對不能讓外界知曉!”
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范瓊,此刻也顧不上被完顏希尹辱罵,扯動韁繩就走!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京城白天出現那么大的動靜,皇宮內外有心人早就知曉發生了何事,太子出逃的消息,早被發出去了。
即使王朝茍延殘喘,依舊不乏忠貞志士,不需要多,一兩個身處漩渦的關鍵即可。
幾乎是范瓊率兵出城的第一時間,借著夜色雨幕,馴養的飛鴿、夜梟便破空而去。
而第一個收到消息的,便是趙構!
“啟稟康王,末將收到潛伏于汴京的察子消息!”兵馬大元帥府的先鋒統帥劉浩拿著夜梟送來的情報,快步走進破廟。
(注:察子,北宋,皇城司下,探事司武職,主要作用混跡于市井收集情報。)
剛在汪伯彥等人的擁戴下秘密稱帝的趙構聞言,與汪伯彥、耿南仲等人對視一眼后,眼中閃過一抹疑惑,抬手接過密報。
現在的汴京,還能有什么密報?
然而,當看到布絹上的內容后,趙構瞳孔驟然一縮,面色也不由跟著一變!
“康王,可是汴京又有變故?”汪伯彥試探道。
其他人也向趙構投去一個好奇的目光。
只有劉浩,目光緊盯著趙構,眼神中有期盼之色,因為只有他看到了密報的內容!
“你們自己看?!壁w構深吸口氣,平復內心的種種情緒,將布絹遞給汪伯彥等人。
接過布絹,滿心疑惑的汪伯彥等人迅速為上,然而看到上面寫的“帝裔逃京,速救”六個字后,幾乎是下意識的驚呼出聲。
“諸卿,你們怎么看?”趙構語氣平靜,目光看向汪伯彥等人。
他想知道,剛才還擁戴自己稱帝的幾人,聽到太子逃出生天,會怎么選擇。
畢竟,一個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一個只是個區區康王。
被趙構平靜的目光盯著,汪伯彥等人心頭不由一顫,他們知道,該站隊了!
而趙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就一個,太子必須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