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

二月十七日，午后

王屋山深處，亳清河上游河谷

即便是午后，此刻山風(fēng)依舊凜冽寒冷。

張承易像是一只獵豹，半掩在一塊巨大的風(fēng)化巖后，目光銳利地穿透枝椏的縫隙，盯著下方，蜿蜒的河谷小道。

在他身后，百名最精銳精銳同樣沉默，屏氣凝神，刀斧緊握，目光盯著下方。

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將近一個時辰。

“將軍，人來了。”身旁的親兵亞低聲，幾乎是用氣息在吐字。

遠處，谷口方向。

五個黑點由遠及近，正是五名金軍游騎。

這五名金軍游騎不像是此前在王屋山深處遇到那樣懶散，目光無比銳利。

那名領(lǐng)頭的什長的目光，幾乎是一寸寸的篦過周圍每一寸環(huán)境，不翻過一處可疑。

短小的河谷小道，行進得極其謹(jǐn)慎。

“果然是精銳，看來完顏活女到了……”張承易眸子里閃爍著冷光，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而后猛地握緊！

“咻咻咻！”

沒有任何喊殺聲，只有一片密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弩箭破空聲從兩側(cè)山崖驟然響起！

勁弩居高臨下，頃刻間便完成了覆蓋，只有五人，還騎著戰(zhàn)馬的金兵，

根本沒有機會發(fā)出警報，瞬間便人仰馬翻，連人帶馬被射成了刺猬。

只有一匹戰(zhàn)馬僥幸未死，哀鳴著蹣跚了幾步，也被第二波精準(zhǔn)的點射放倒。

瞬間，山谷再次恢復(fù)了死寂，只有濃重的血腥味開始彌漫。

約莫等了半炷香的時間，幾名宋軍如貍貓似的，敏捷滑下山坡，快速檢查尸體，補刀。

然后將所有尸體和戰(zhàn)馬拖入旁邊的密林深處，再用枯枝落葉仔細(xì)掩蓋路上的血跡。

整個過程干凈、利落！

張承易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此處是他抵達距黃河峽谷出口馬蹄窩渡到關(guān)家渡一帶，約一百五十里處。

而此處，也是宗帥起先制定的，大軍逃亡路線。

只可惜，因為完顏婁室，宗帥不得不謹(jǐn)慎！

到了這里，他需要做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緩慢行駛，東躲西藏，等待被發(fā)現(xiàn)”！

等待被誰發(fā)現(xiàn)，完顏活女！

這場戰(zhàn)術(shù)部署中，他也好，完顏活女也罷，全都是棋盤上的棋子，棋手是宗帥跟完顏婁室，此前雙方都在布局。

現(xiàn)在，已然是到了真正交鋒的時候。

宗帥料定完顏婁室會看穿他逃生的路線就在垣曲北部，所以自己來了。

不僅自己來了，完顏活女也來了！

對于自己，這是宗帥給的“死間任務(wù)”，對于完顏活女來說，此處是他的父帥，那名頂尖統(tǒng)帥，戰(zhàn)神般的男人劃定的地點。

身為棋子，他們都有必須到此的理由！

“兵法云：凡戰(zhàn)之要，必先占其將而察其才……”張承易凝視前方，暗道：“完顏活女，宗帥對你們這些金人早就研究透了！”

“從你請出完顏婁室的那一刻起，就說明你在行動上已經(jīng)承認(rèn)在碗子城的較量中敗了，以你的性子，必會來此雪恥！”

“將軍，痕跡有必要完全掩埋清理嗎？要是金人發(fā)現(xiàn)不了咋辦？”一個偏校不解道。

“作戲自然要做全套！”張承易輕笑，道：“我們現(xiàn)在的身份是，宗帥大軍的前鋒精銳，負(fù)責(zé)探哨，清理障礙，掩護行進的。”

“要是破綻太大，敵人起疑怎么辦？”

“要知道，完顏活女背后，畢竟是完顏婁室這等頂尖統(tǒng)帥級的存在。”說完，見偏校還是有疑慮的模樣，張承易笑道：

“放心吧，探哨消失，他就是瞎子，聾子，也該發(fā)現(xiàn)不對了。”

“是，末將明白了！”偏校抱拳行禮。

目送偏校離開后，張承易的眸光閃爍，思緒飄蕩。

自二月十三日，從王屋山與宗帥分兵兩路之后，他率軍在山中急行了四日，終于抵達此地，而到了這里開始，便不能冒進了。

他要等待！

身為宗帥的心腹，他自然明白自己等人的作用，自然就是充分發(fā)揮“死間任務(wù)”。

告訴完顏活女，他和他父帥判斷的沒錯，“宗澤部”大軍，來了！

如此一來，完顏活女必然會抽調(diào)其他部署的兵力，以此確保有足夠的兵力來圍殺。

而宗帥抵達南線，察覺到兵力被抽調(diào)，屆時自然也就明白，自己等人成功了！

事實也確實如張承易所料那般，完顏活女通過這幾日消失的哨騎，心中已然有了猜測。

夜色低沉。

垣曲北部，金軍前鋒大營之中。

此時，完顏活女正站在剛剛搭起的中軍大帳前，遠眺著夜色中，如同巨獸匍匐一般，深邃漆黑的王屋山脈。

當(dāng)日，他做出部署后，便率軍急行出發(fā)，終于在二月十六日晚至十七日清晨，抵達垣曲北部區(qū)域，之后便開始部署封鎖線和探哨。

然而，第一批派往東南方向，亳清河河谷的五人小隊，原定午后就該返回復(fù)命，卻是至今音訊全無。

“或許是迷路了？”副將在一旁猜測道，“山里岔路多，晚些回來也正常。”

聞言，完顏活女卻是搖了搖頭，眼神中閃爍著精光，道：“五個人全是老手，就算迷路，也該有一兩人能找回來。”

“況且，他們身上還帶有響箭！”

“若真遇險，也該拉起響箭，讓人來支援。”

“現(xiàn)在全軍失聯(lián)，這不正常。”說著，他語氣一頓，道：“再派一隊人去，還是那個方向，十人隊，讓他們小心些！”

“若遇敵情，立刻發(fā)響箭回報。”

“是！”副將領(lǐng)命而去。

完顏活女望著深山，心頭漸漸跳動，不是擔(dān)心，而是一種獵手接近獵物時的本能悸動。

“宗澤……你果然走了此處嗎？你終究是不如我父帥，此處便是你喪生之地！”

一夜無話。

時間來到二月十八日清晨。

此時，亳清河谷地，昨日殺了那伙哨騎后，張承易便讓偏校在此扎營休息。

張承易一夜未眠。

他預(yù)料到完顏活女會加派人手。

而這也意味著，只要他確定了自己等人的存在，便會立刻抽調(diào)兵力，集結(jié)大軍。

“將軍！”天剛亮，偏校便湊上前來，低聲道：“發(fā)現(xiàn)金軍探哨！”

來了！“走，去看看！”張承易起身，在偏校的帶領(lǐng)下，來到高處查看起來。

果然就見下方，一支十人隊的金兵，比昨日更加警惕，正沿著河谷仔細(xì)搜索而來，甚至開始檢查道路兩側(cè)的林地。

“將軍，是否全部吃掉？”偏校問道。

“不急，”張承易眸光冰冷：“放近到五十步內(nèi)，用弩箭快速解決。”

“準(zhǔn)備好馬匹，若有漏網(wǎng)之魚發(fā)出信號，立刻上馬追擊，絕不能放走一個！”

“我們要讓完顏活女自己判斷，這山中藏著‘宋帥’大軍，而不是暴露我們，讓完顏活女派精銳前來圍剿我們。”

“末將遵令！”

隨著金兵靠近埋伏圈五十步內(nèi)的時候，戰(zhàn)斗幾乎是在瞬間爆發(fā)。

“咻咻咻！”

宋軍的弩箭依舊致命，但這次金兵有了防備，在遭遇第一波射擊的瞬間，一名落在隊伍最后的金兵便要拉起響箭。

不過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被一名精銳精準(zhǔn)射殺。

至此，又一批探哨就此覆滅。

二月十八日，正午，金軍大營之內(nèi)，完顏活女睡在寬大的虎皮椅上，閉目休憩。

“將軍，昨夜派到山里的哨騎再次消失了……”副將這次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這說明，那山里，確實有埋伏。

“果然來了……”完顏活女雙眼猛的睜開，臉上的困乏之色瞬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興奮和確信的光芒。

“是了，就是他們！父帥果然神機妙算！”他的聲音因為激動，甚至變得有些發(fā)顫：

“清理戰(zhàn)場，獵殺探哨，兩種可能！”

“要么是大軍行動前才會做的戰(zhàn)術(shù)清障，要么就是掩護大軍路線！”

“本將敢斷定，伏殺探哨的，必然是一隊執(zhí)行‘死間’的偏師，目的不過是吸引我們過去的餌子罷了，宗澤老匹夫……”

“想要誘我率軍圍殺，以此趁機逃出生天，同樣的伎倆，本將會上兩次當(dāng)嗎？”

完顏活女站起身，厲聲道：“本將這次，定要將你挫骨揚灰！”話畢，猛地轉(zhuǎn)身，下達一連串命令，聲音斬釘截鐵：

“傳令，立刻從邵原、蒲掌方向調(diào)兵，從現(xiàn)在開始，給本將把所有可以通往垣曲縣北部黃河峽谷的私渡路口封死了！”

“將所有攔江的鐵索，拒馬都備好，防止宗澤老匹夫走投無路，強渡過河！”

此刻完顏活女的自信達到了頂點。

眸光閃爍間，仿佛已經(jīng)看到宗澤的大軍，在他的鐵壁合圍下撞得頭破血流的場景。

父帥的謀劃，天衣無縫，而自己，將是執(zhí)行這最后一擊的利刃。

“嗚嗚嗚！”低沉高昂的號角吹響，整個金軍大營開始運轉(zhuǎn)。

同時，一只只飛梟竄出，完顏活女的調(diào)兵軍令開始發(fā)出。

而完顏活女這次抽調(diào)的，包括南線諸隘口，以及后方預(yù)備隊的大半兵力。

見識過宋軍精銳的實力，他深知宗澤所部三千人的強大，因此必須要做到萬無一失！

他要在北線，織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死亡之網(wǎng)，等待宗澤老匹夫一頭扎進來送死！

二月十八日，夜色漸臨。

而吃，在黃河南岸，平陸以東，某處隱蔽的河灣所在。

宗澤站在齊腰深的蘆葦蕩中，遠眺對岸，不遠處幾名水性極好的將士悄悄泅渡回來，穿戴好衣物后，壓低聲，語速飛快稟告。

“宗帥，探查清楚了，對面渡口只有一隊五十人左右的金兵駐守，巡邏間隔兩刻鐘，防守……很是松懈！”

宗澤默默點了點頭，什么沒有說，蒼老的面龐上也沒有任何喜悅，反而更加凝重。

他抬眼望向北方垣曲的方向。

“若是一切順利，完顏活女抽調(diào)兵力的命令，此刻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發(fā)出了……”他低聲自語。

二月十三日，他與張承易兵分兩路，出發(fā)，日夜兼程趕路，早就在二月十六日凌晨抵達了平陸以東的黃河北岸區(qū)域。

不過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蟄伏了起來。

他在等，等自己派出的，那支執(zhí)行“死間任務(wù)”的奇兵按照計劃起作用的時候！

一旦子固那邊事成，南線的金軍守備必然被抽調(diào)前往北線！

而南線的守備，也因此變得薄弱。

“子固……”宗澤眼底閃過一抹痛苦之色，但隨即被他前行壓下心中的悲痛。

面色重新變得堅毅冷酷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