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趙諶睡了一天一夜。
一直到二月二十七晌午,這才轉(zhuǎn)醒。
之后在鄭驤安排的仆人丫鬟的伺候下,開始沐浴更衣用膳,磨磨蹭蹭到晚間。
將近兩天的深度睡眠,宗澤、吳革、牛五以及那兩千名精銳軍卒,也都在此刻完成了修整,在鄭驤的安排下重新整裝。
至于趙諶自己從汴京一路帶來的,包括牛五在內(nèi)的九名,一路生死相隨的親衛(wèi),則安排在了趙諶休息的房間周圍守護。
同州州衙內(nèi)。
此刻,原本屬于鄭驤的書房已經(jīng)被改成了太子臨時召見臣子的議事廳。
趙諶坐于案幾后,手中筆走龍蛇。
宗澤、鄭驤、吳革三人,被牛五稟告后,引入進書房后,就看到了這一幕。
“諸卿坐吧。”趙諶筆勢不停,依舊在書寫,而在他身后,全副武裝的牛五,像是一尊守護神一般,手掌撐著腰后長劍站定。
牛五,這個從汴京開始,就背著趙諶的親衛(wèi),以后就是趙諶的貼身近衛(wèi)了。
“呼……”片刻后,趙諶請吐出一口氣后提筆微微退后一步,打量著桌上,自己寫下的內(nèi)容,道:“諸卿都來看看吧。”
宗澤三人聞言,立刻上前觀看。
然而當三人看到案桌上,潔白宣紙上,那頗具火候的“崇寧體”,確切的說是標題后,瞳孔都不由的微微一縮。
趙諶對自己這一手崇寧體,嗯,這個時代自然叫做崇寧體了,后世稱它為瘦金體。
看著這一副字,趙諶心中唏噓不已,之所以會練習這種相對冷門的書法,也是為了追求當初那位歷史系的女助教。
沒別的,因為她說喜歡。
足溫飽而思欲,此刻生命有了保障,吃飽喝足,趙諶也得了片刻輕松,再想到自己此刻所處的時代,對那位女助教不禁想念。
在趙諶心中思緒飄蕩之時,宗澤三人也終于看完了紙上寫著的內(nèi)容。
“嗣帝諶,諭陜西諸路,告天下臣民檄!”
“陜西諸路帥臣將校、忠義士紳、豪杰英雄及舊臣軍民人等,咸使聞知。”
“皇天佑宋,祚胤未絕!”
“諶,荷祖宗之靈,仗將士之威,得脫汴京腥膻之圍,今已安抵三秦故地!”
“見山河如舊,而社稷蒙塵,甲胄雖寒,志氣愈熾;縱經(jīng)風霜之險,此身無恙,惟念君父之辱,五內(nèi)崩裂!”
“虜酋猖獗,逼脅兩宮于青城敵壘,以刀兵脅君父,令作廢儲之詔。”
“此等詔書,豈出圣心?”
“實乃刀劍加頸之屈辱!”
“自三皇五帝始,未聞以刃逼君而可稱天命者!此非詔書,實為矯詔!”
“凡我宋土之人、炎黃之裔者,皆當明辨共斥,視之為廢紙!倘有盲從虜令,奉此偽書者,是為背棄家國祖宗,天下共討之!”
“西軍諸將士聽令!”
“爾等世受國恩,勇冠諸夏。昔鎮(zhèn)西夏,今當戮力王室,共赴國難!”
“見茲檄至,當整飭兵馬,匯集糧械,謹守疆界,聽候行在調(diào)遣!本宮不日將親巡營壘,錄功勛、商恢復,與諸君共扶傾頹!”
“茲令!”
“一、陜西諸路經(jīng)略安撫使、都總管,務各守其土,謹備烽燧,安民恤眾。”
“二、州縣官吏,盡心職守,輸送糧秣,以供軍需,不得延誤。”
“三、各處懷忠抱義之壯士英豪,速至同州行在投效,共商國是,戮力同心!”
“虜人矯詔,愚蠢可笑!”
“妄圖廢一太子,然豈不知廢不盡天下人心?可破一汴梁城,破不盡四海赤子之心!”
“昔少康中興,不過一成一旅;光武再造,亦起南陽豪強。”
“今吾據(jù)形勝之地,擁百戰(zhàn)之師,聚忠義之氣,何愁丑虜不滅、社稷不復?”
“惟天昭昭,惟地煌煌!”
“孤志已決,爾其從兮!檄書到日,便須奉行,咸使知意,共圖中興!”
“監(jiān)國太子諶,親筆!”
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但總結(jié)起來就三點。
一,我已經(jīng)成功入陜,我很好!
二,本太子再次昭告天下,那所謂的廢太子詔,就是金人逼迫皇帝寫的矯詔,本太子從來都不認!
不光本太子不認,你們也別認!
現(xiàn)在,皇帝都被金人擄走了,如此明顯的矯詔,你們誰認了,誰就是圖謀不軌,就是那數(shù)典忘祖之輩,當被天下人共厭棄之!
三,西軍所有人都聽著,立刻來投,與本太子一起,共商國是!
看完桌上的太子令旨,宗澤三人只覺得心頭震撼異常,振聾發(fā)聵。
吳革和宗澤對趙諶早有了解,對如此氣勢雄渾,振聾發(fā)聵的令旨,并不意外。
心中除了無限的震撼外便是理所應當。
太子雖只有十歲,可卻有人主之資,寫出如此氣勢雄渾的令旨自然正常無比。
可對于鄭驤來說,就不是如此了。
第一次,他意識到,眼前這位只有十歲的太子,似有人主之資,宗澤所言非虛!
其實來書房前,宗澤就跟他說過太子這一路上的表現(xiàn),他只當宗澤在為國本立威信。
他心里是不以為意的!
一個十歲的孩子,就算是太子,畢竟也是要局限于年齡和眼界的。
但此刻,觀看這份令旨,他卻是看出了很多門道里,不光是雄渾澎湃,還有太子之志!
他可是元符年間,進士及第。
曾擔任金華縣令、大理寺丞職,妥妥的文官。宗澤和吳革看沒看出來他不知道,但身為文官,他對這種令旨,檄文可是極其敏感的。
這份令旨,開頭就用了三個極不客氣的字眼“嗣帝諶”!
按理說,最合適的是“太子諶”,再進一步,就是“監(jiān)國太子諶”才不逾矩。
可這個“嗣帝諶”,就有說法了,幾乎是毫不掩飾的告知天下人,自己要當皇帝!
還有那句“聽候行在調(diào)遣”,什么人才可以用“行在”?皇帝,官家才可以。
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且長安不是國都,因此,稱“行在”略有超前之嫌了。
這要是在平時,諫議大夫那群人,怕是能把天給彈劾出來個窟窿不可。
太子是無心嗎?
不見得,沒看到落款,又寫了“監(jiān)國太子諶”嗎?這就說明,太子不是隨意用詞。
他是別有深意,且確實有帝王之志的!
他幾乎可以預見,這份令旨發(fā)出去,天下必然嘩然。
尤其是青城的太上皇和官家怎么想?噢,是了,官家廢太子詔,太子心中豈能不怨?又或是,太子暗示西軍諸將自己大志?
嗯,如今西軍群龍無首,缺一個主心骨,毫無疑問,太子就是最正確的人選。
這一刻,鄭驤開始頭腦風暴了,眉心鎖死,清瘦的面龐上,滿是嚴肅。
“三位對這份令旨,可有異議?”趙諶瞥了眼三人,宗澤和吳革眼里只有欣慰。
目光重點放在鄭驤身上,趙諶心頭一笑,“不愧是大宋的文官,果然有點東西。”
如此用詞,平日自然不行。
但他有自己的目的,他要在這國破山河碎,實力為尊的亂世權(quán)力真空期之時,立中興之明君人設,搶奪政治制高點!
天下對他這個太子太陌生了。
他要告訴這天下所有人,自己這位太子是怎樣的一個人,要做什么,他要挽天傾!
而且這么做的好處也多!
首先,對如今的陜西諸軍忠臣而言,一個強勢、自信、甚至略顯“僭越”的領(lǐng)袖,遠比一個謙恭、猶豫、恪守禮法的太子更好!
亂世人們渴望的是個強有力的領(lǐng)袖核心,而不是一個還像太平盛世,文官咬文嚼字宰執(zhí)天下時,拘泥于形式的“合法”傀儡。
他要向所有來追隨自己之人,傳遞一個無比清晰的信號,那就是“我就是新的核心,不要再觀望,必須毫無保留地效忠于我!”
如此,也能更高效,且迅速統(tǒng)一內(nèi)部思想,避免分裂和搖擺!
其次,對外部,尤其是其他競爭者。
這道令旨檄文,不僅是給忠臣看的,更是給張邦昌這些偽帝朝廷,以及各地擁兵自重的軍閥,還有那個南下趙構(gòu)看的。
尤其是趙構(gòu)!
而且,一個只稱“監(jiān)國太子”的趙諶,在法理上,天然就矮了稱帝的張邦昌一頭。
沒錯,在廢太子詔被廢之后不久,金人便像歷史上記載的那樣,立了偽帝!
但一個敢于宣稱“嗣帝”甚至使用皇帝口吻的強勢太子諶,是在直接告訴所有人:
“我才是正統(tǒng),我才是法理!”
“爾等要么臣服,要么就是亂臣賊子!”
濁濁大世,沒人分個涇渭分明,那我來,陣營自此劃分,爾等該站隊了!
最后,塑造“中興之主”的強勢人設。
亂世中的領(lǐng)導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自信和決斷力的展現(xiàn)。
這道強勢令旨檄文,可以幫助他塑造一個“中興之主”、“強硬派領(lǐng)袖”的人設!
尤其是與宋徽宗趙佶和宋欽宗趙桓這夠爺倆軟弱誤國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大宋,太需要一個霸道之主了!
這對于吸引那些對舊朝廷失望透頂?shù)娜瞬牛蹟n因靖康恥而恨欲滔天的百姓有奇效,像是岳飛等史書名將,就會被吸引來!
同樣是立人設,利用權(quán)力真空期,搶占政治制高點,歷史還有一人,那就是劉備!
但他走的路,卻與之不同。
他天然法理純正,可以立強勢人設,在這亂世行“霸道”,核心是“以力救天下”!
而劉備身份不夠,則是行“王道”,核心“以仁德聚天下,救天下”。
現(xiàn)在的大宋天下,急需一個強有力,強勢無比的戰(zhàn)爭領(lǐng)袖來力挽狂瀾,需要的是效率,集權(quán)和強大的動員能力。
慢悠悠地塑造“仁德”人設,時間上來不及,而且“氛圍”也不對!
就問,牛逼哄哄的大漢,拿什么跟我大宋歷經(jīng)九帝一百六九年,最終醞釀而成的靖康恥這種血海深仇營造的氛圍相比?
大秦奮六世之余烈一統(tǒng)天下,大宋奮九世之窩囊失天下,天下臣民誰人不恨,不怒?
天下需要一個霸道的人主,幫他們雪恥,通氣,這可比所謂的“仁德之君”有號召力的多!
只有如此,才是人心所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