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妘像被施了定身咒,怔怔望著碧玉垂簾后的兩人。
女子閉眼跪坐在銅鏡前,烏發(fā)下露出一截粉頸,瑩白如玉。有仙露明珠樣的人物站在她身后,為她梳發(fā),不管是微垂的眼、輕抿的唇,還是握玉梳的手,無一處不透著溫柔。
那是......慕容熙?
慕容熙在給一個低賤的女奴梳發(fā)?!
鄧妘只覺自己眼花了,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往那男子臉上瞧,想要看得再清楚些。
可眼前的碧玉珠簾專與她作對似的,擋住她的視線。
再要細看,卻被突然冒出來的人打斷。
“老奴見過夫人。”
溫媼不大的聲音驚動了所有人,鄧妘有些尷尬地收回目光。
慕容熙隔著珠簾抬眉瞧過來,見到來人,不著痕跡地撂下手中的象牙梳,微微笑道。
“我正想去堇苑。”
說話間,慕容熙已掀簾而出,走到鄧妘面前。
鄧妘行了一禮,笑得勉強:“郡公,妾并非有意闖入,實乃方才進來時,沒有瞧見門口通報的人,這才冒失——”
“小君有事直說便是。”
慕容熙不見怪罪,溫和打斷她,無所謂地笑笑。
溫媼捧著一個匣子走上前,對慕容熙道:“郡公,東西已經(jīng)拿來了。”
她將匣子擱在案幾上,便退至一旁。
瞧著心神不寧的鄧妘,慕容熙走至案幾前,“不知小君找我何事,不如坐下慢慢說。”
“好。”鄧妘一愣,只給柏葉使眼色。
柏葉立刻捧著湯盅上前,跪地認錯。
“昨日,都怪奴婢,害得沉魚落水生病,為此,夫人憂心不已,徹夜難眠,今兒一早就命奴婢去膳間準備參雞湯,想給沉魚補身子,還請沉魚原諒奴婢。”
柏葉紅著眼圈,吸了吸鼻子。
鄧妘道:“原是妾喚沉魚來問話,誰想中間竟生出意外,柏葉是妾帶來的人,妾不敢推脫責任,特來請罪。另外,妾在家時,父親曾請羅太醫(yī)給祖母看診,不知沉魚病情如何,不如把這羅太醫(yī)請來,給沉魚診上一診?”
她微微垂下眼,關切之中,甚是自責。
慕容熙目光淡淡掃過柏葉托起的湯盅,薄唇輕抿,極淺一笑:“不過一個卑賤之人,哪用得著熬參湯、請?zhí)t(yī)。”
鄧妘擰眉看著慕容熙那不在乎的笑,有些不敢相信。
慕容熙轉(zhuǎn)眸朝珠簾那邊瞧一眼,“還愣著做什么?”
珠簾晃動,穿碧色布裙的人走了出來,手里還握著一個小匣子,將小匣子放在幾上,便垂頭退到慕容熙的身后。
看到小匣子,鄧妘大為不解,“這不是我送給沉魚的?”
慕容熙微笑點頭:“我本欲親自送去堇苑,不想小君先來了。”他親自倒了杯茶,遞給鄧妘,“這樣精致的首飾,她如何配得上,還是小君留著吧。”
鄧妘將信將疑地看一眼沉魚,對慕容熙柔聲解釋:“妾是感念沉魚自小服侍郡公,也不知她喜歡什么,便自作主張送了支釵。”
“小君體恤他們是好心,”慕容熙輕輕一嘆,“可也不必過分抬舉,以免他們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的身份。”
鄧妘捧起杯盞間隙,余光瞥向沉魚,細細打量,臉上未施脂粉,身上也僅著半新不舊的布裙,打扮得還不如松枝與柏葉鮮亮,現(xiàn)下低眉順眼地站在角落,猶如一個淡淡的影子,默默落在地上。
頓時,不覺心頭一松,言語中悄悄換了稱呼。
“既然夫君這么說,那妾便聽夫君的。”
話一出口,又想起方才瞧見的那一幕,心下又生出幾分疑惑,才要開口試探,眼前又推過來一方大匣子。
正是剛剛溫媼送來的那一個。
鄧妘不免意外,“這是何物?”
慕容熙端起茶盞,溫言道:“這是我送給小君的。”
“夫君送給妾的?”噙笑的眸光,叫鄧妘心頭一酥,兩頰騰地升起紅云。
“正是,”慕容熙輕輕頷首,“不知小君是否喜歡。”
鄧妘疑疑惑惑拿過木匣,小心打開蓋子。
沉魚沒抬頭,但屋內(nèi)響起的抽氣聲清晰可聞。
“隨,隨珠?”鄧妘不由顫了嗓子。
昔漢光武帝年間,有國舅郭況為炫耀其富有,曾懸明珠于四垂,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
鄧妘捧著匣子的手指發(fā)顫,又驚又喜:“夫君為何送我這樣的稀世寶物?”
慕容熙笑容溫潤:“冬日天黑得早,我瞧小君屋中燭火不明,倘若多置膏燭,定是煙霧繚繞,不如將這隨珠置于屋中,給小君照明用。”
他語氣平淡如常,不帶絲毫討好之意,細致的關懷,極有分寸。
饒是如此,對上這冠玉似的臉,亦叫人心蕩神馳。
鄧妘的臉更紅了。
沉魚遠遠瞧著匣中的珠子,明月似的瑩潤,邊緣處還隱隱泛著一圈藍染光環(huán)。
小時候,她夜里怕黑,不敢一個人睡在外間,可點了燭火,又覺晃眼。
慕容熙便取來這隨珠,放在他倆屋子中間。
伴了她多年的隨珠,今日就這么送人了。
雖然,她早就不怕黑了。
鄧妘捧著隨珠,欣喜之余,有些無措:“可,可是妾什么都沒給夫君準備。”
“小君何須如此客氣?”慕容熙渾不在意,放杯盞的手一頓,瞧一眼依舊跪在地上的人,道:“適才這婢女說小君徹夜難眠,今日,府中也沒什么緊要的事兒,小君不如先回堇苑歇著,待精神好了,再讓溫媼帶著你四處走走。”
提起這事,鄧妘看向捧著湯盅的柏葉,柔聲道:“這湯既然煲了,不如就——”
“不如小君用了吧,小君昨夜坐臥不安,今日瞧著憔悴不少,最該補一補。”
慕容熙說完,沉魚悄悄看去,新婦未著妝粉的臉上,面色蒼白、眼瞼發(fā)青,竟比自己這受了傷的人還要虛弱。
也難怪慕容熙會心疼。
有侍女從柏葉手中接過湯盅,盛了一小碗呈到鄧妘面前。
“這......”鄧妘略一遲疑,臉頰紅撲撲的。
慕容熙笑了笑,道:“我看著你用。”
鄧妘羞澀地接過碗。
她飲著湯,慕容熙就坐在對面,靜靜瞧她,好像滿心滿眼都只有她一個。
鄧妘的臉越來越燒,身子越來越僵硬,參湯一匙一匙地入了口,可究竟什么滋味兒,全然不知,只滿心惦記著自己吞咽的聲音會不會聽著粗魯?拿湯匙的姿勢是不是瞧著笨拙?抿唇的動作有沒有看著很刻意?
一碗?yún)帽M,侍女還要再盛,鄧妘忙擺手制止,只說將余下的帶回去用。
慕容熙笑著允了。
鄧妘才開口要帶柏葉一同離開,慕容熙忽而坐直了身子,神情嚴肅起來。
鄧妘奇怪問道:“夫君?”
慕容熙皺眉打量柏葉,道:“這婢女不好。”
聽他如是說,鄧妘的心不禁一沉,“她素來倒是好的,唯獨近來毛躁了些,許是一時換了環(huán)境,不適應。”
“既如此毛躁,又如何能侍奉好小君,她傷著旁人便罷了,若哪日傷著小君可怎么好?”慕容熙一頓,轉(zhuǎn)頭看向溫媼,“按府中規(guī)矩該如何處置?”
溫媼回道:“稟郡公、夫人,當杖責三十后,趕出府去。”
柏葉身子一抖,白著面孔求救似地望向鄧妘,一面說一面磕頭,“求郡公夫人饒了奴婢這一回吧!”
鄧妘不好求情,又不能真的不管:“郡公,柏葉舉目無親,自小跟在妾身邊,還算聰慧機靈,昨日只是——”
“幸而昨日跌下橋的不是小君,否則就不只是杖責了。”慕容熙語氣滿是疼惜,嘆道:“我知道小君心地善良,一向?qū)掑断氯耍缃襁@個惡人便由我來當吧。”
鄧妘還要再說,慕容熙又道:“也罷,念在這婢女與小君自幼相伴的份上,只杖責三十,貶去雜役房吧。”
不將人趕出去,已經(jīng)是慕容熙的讓步,鄧妘不好再糾纏,對癱在地上的柏葉道:“還不謝過郡公?”
柏葉微微一愣,邊掉淚邊磕頭。
鄧妘又對慕容熙道:“請夫君放心,妾日后定會好好管教她們。”
溫媼揮手示意,當即有人押著柏葉一路出了烏園。
“我瞧這個婢女模樣倒是長得討喜,性子也溫順。”
尚未從柏葉一事中回過魂的鄧妘,瞧見慕容熙轉(zhuǎn)頭又稱贊松枝,心又懸了起來。
松枝誠惶誠恐。
慕容熙卻是閑適一笑,對松枝道:“有條蜜蠟手串成色不錯,現(xiàn)下瞧著,倒是與你很配,記得跟溫媼去拿。”
“謝郡公賞賜。”
松枝耳熱心跳,叩謝時不忘看一眼鄧妘的臉色。
鄧妘面上并未露出任何不快,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不等鄧妘再開口,慕容熙只說還有事務處理,鄧妘只好帶著松枝離開。
出了烏園,鄧妘再笑不出來。
*
新婦走后,屋中靜了許久。
慕容熙忽然站起身。
“來人。”
聞聲,有侍女端著銅盆進來。
沉魚知道,慕容熙又要凈手了。
待慕容熙凈完手,看一眼桌上的茶具,“丟了。”
溫媼不驚不怪,命人將案幾上的茶具湯碗悉數(shù)撤走。
屋中一時再無旁人。
慕容熙眸光一凜,“過來。”
沉魚低著頭,乖乖走上前。
慕容熙捏住她的下巴,冷冰冰的模樣與他素日在人前所表現(xiàn)出的溫柔敦厚截然不同。
“到底是卑賤之人,那府庫之中什么東西沒有,區(qū)區(qū)一支金雀釵就把你收買了?”
“不是,”沉魚想解釋。
捏住她的手,已滑至脖頸處,冰涼的手指像蛇一般,將她牢牢纏住。
沉魚只得噤聲。
慕容熙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盯著她,“若是再讓我知道你被別人收買,我就擰斷你的脖子!”
說罷,恨恨丟開手,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沉魚嘆氣。
不收吧,是錯。
收吧,更是錯。
反正,到頭來什么都沒得到,就得到他一通數(sh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