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地上的的確是人類的雙腿。
待在龍的身軀里時間久了,一時間回到人身萬塔甚至有些踉蹌,她扶著制造室中央的孔雀石色沙盤站直,勉強挪了幾步,貼著墻往房間深處走過去。
這里比外面狹窄,幾米高的木柜子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空氣中彌漫著檀木和灰塵的氣味。
柜子里整齊地放著無數精巧卻難以看出用處的陳設,即使仔細去看,萬塔也只能認出幾個和測量或者星體相關。制造室開啟后她一次也沒有往深處走過,因為這里不太適合龐大的龍軀進入。
直到柜子的盡頭,萬塔看到了一面鏡子。
這間屋里設置了數個巧妙的折射點,月光如紗一樣落進來,又被匯聚在這面一人高的鏡子上。萬塔望向鏡中,看到的是一張模糊的臉。
不僅是臉,身形、衣著、發色,一切都像是一團掉進水中的油畫顏料一樣模糊不清,不停抖動,它簡直不像是人,而像是一團不定形的幽靈。隨著“幽靈”這個詞出現在萬塔腦內,鏡子里的人形開始變形。
一層蒼白的紗包裹了它,它的肢體拉伸變長,如同挑著破布的枯枝。萬塔剛剛還感覺得到的腳現在好像已經消失在空氣中。
不對,她控制住自己的腦子制止自己胡思亂想,不是幽靈,想點別的,想想其他形象……
鏡子里的形象第二次改變,原本的白紗簌簌剝落,露出了淺而奇妙的發色。這發絲介乎于雪青與銀紫之間,側搭在肩,被一枚發環束起。深色的禮帽與禮服外套取代了白紗的位置,發絲下的眼睫不住翕動,緩緩張開。
萬塔看清了自己。
鏡子里的年輕女人有比龍軀顏色更淺,色調更冷的眼睛,差不多是摻了紫調的銀。剪裁得體的禮服風衣包裹著這幅頎長的身軀,交疊的雙手上是一幅啞光短絨手套。
毫無疑問,這副身體和萬塔本來的樣貌毫無相同之處。她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覺得有些輕微的不適應。
龍的力量與法術有一部分來自龍威,而這副身軀屏障一樣隔絕了每時每刻都在向外釋放的威壓。龍的二階相當于法師的五階,而萬塔估計在這尊隔絕龍威的身軀中,她的力量最多只能發揮到四階。
但換言之,使用這副身軀時,沒人能發現她是龍。
文具盒里的數據沒有改變,在【眷屬】那一欄多了一條浮動著微光的內容。
【未具名的面具:女主人換上一身新裝束,在她對新衣發表評判之前,客人們最好耐心等待。】
萬塔伸手摸了摸鏡子,鏡中的女人同樣抬起手,兩副黑絲絨的手套交疊在一起。
她對這張臉這身衣服沒什么評判,腦袋里倒是有些模糊的計劃。既然她現在有了一個可以掩飾龍的身份的外形,那她接下來或許可以在塞佛城周邊走走。
鏡中的影子與鏡外的主人相對,她也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那張瓷一樣無表情的臉上緩緩揚起了一個玩味的笑容。
【未具名的面具:游獵吧!女主人換上一身新裝束,在這里找點樂子吧,他們很快就要知道她的名字。】
……
克拉拉醒得很早。
萬塔沒怎么管她,甚至沒讓多琳留神她的行動。龍巢在絕壁上,她要是能徒手攀巖然后穿過森林逃走,萬塔也敬她是個鐵人三項冠軍。
但她什么也沒干。
克拉拉沒有尖叫,沒有試圖找個地方藏起來,沒有像是被掠進強盜窟里一樣找個角落蜷縮起來慟哭。萬塔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靠近洞口的一塊石頭上,頭發整齊地盤著,裙擺上的灰塵也已經打理干凈。
閑極無聊的多琳繞著她的腳踝轉圈,發出各種各樣奇怪的咕咕咪咪聲,她沒敢把這只四爪的小鳥抱起來,只是垂著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摸它毛茸茸的頭頂。
巨大的龍影籠罩入口,克拉拉站起身,還是向后退了一步。
“我想我的罪行一根絞索就足夠了,”她謹慎地說,“治安官應該還不至于把我喂給龍來以示懲罰。”
“所以……大概發生了一個意外?現在我屬于您了。”
萬塔卡了一下,她收攏翅膀繞到克拉拉面前,低頭看著這個脖子上還有瘀青的女人。
“你可以看作我救了你,”萬塔說,“然后我收了一點服務費。”
克拉拉用余光瞟一眼自己被拆開線的裙擺。“我當然不能抗議,”她說,“畢竟死人留著那個也沒什么用,我現在還活著就值得慶幸。”
她說話的方式和萬塔此前接觸的幾個人都不一樣,這個女人有一種特有的緩慢而清晰的語調,顯然是上位者的說話習慣。伊迪斯是領袖,伊芙也算是這一片的小領主,但她們都沒有這種顯而易見的特殊氣質、
即使她現在穿著未染的素色長裙,全身沒有一件珠寶,這種氣質還是從她一絲不亂的頭發和微微揚起的下頜里透露出來。
萬塔盯了她一會兒。
“不要虛張聲勢。”她說,
克拉拉搖搖頭:“您誤會了,我只是在緊張。畢竟很難有什么人站在我現在這個位置上不害怕。”
她稍微張開手:“能告訴我嗎,您為什么救我?我有什么能為您效勞的事情?”
話說得太痛快反而有點打亂萬塔思路,在忖度一會之后,萬塔還是決定從頭問起。
“你從哪里得到那條項鏈的?”
臨刑還把它藏在身上多少得有點原因,至少她不像是不知道這條項鏈作用的樣子。
“祖傳,”女子爵說,“我們家,不是我丈夫家。大概往上數六代左右,我的家族里有一位祖先作為宮廷占星官侍奉于國王。”
“所有學者,預言家,占星官之類的角色都信奉奧秘與中立之神鏡匠,那位祖先也同樣。家族史上沒有記載發生了什么事,我只是模糊地聽說過他從鏡匠那里得到了一個可怕的預言。”
“他請求鏡匠幫助他,但鏡匠沒有施以援手。祂只是給了我的祖先這條項鏈,要求他‘拿著它世世代代地等待下去’。他在絕望中自殺了,但這條項鏈流傳了下來,并一代代地伴隨我的家族等待,現在它在我手里——”
“——等待到了您也算是等待吧。”
那確實沒法繼續等待了,萬塔想,我已經把它沒收拿去給自己捏了個臉。
you 項鏈 fine,下一秒 mine。
但它的來歷稍微有點奇怪,萬塔不確定這條項鏈是不是也是鏡匠的祝圣物,上次那個白石頭開啟的制造室氣質上和鏡匠有相似,這次的面具對于知識和中立之神來說色調就稍微重了一點。
不過暫時不糾結這個,反正它挺有用的。
“你沒有法術天賦,”萬塔看了一眼她的手,這雙手修長光潔,沒有很明顯的勞作痕跡。但食指指節處有輕微的變形,“不經常勞作,但是經常書寫……”
“算賬。我是個商人,”克拉拉補充,“子爵是我丈夫的頭銜,他死后我繼承了它,但它不重要。”
“您一定已經看到過我的莊園了,但大概還沒有看過我的酒莊,它在圖洛奇河南部,圍繞著巴洛克湖建立。這里產的酒一路賣進帝國的首都,足以比價黃金。”
萬塔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細節。圖洛奇河,女子爵的姓氏也是圖洛奇。
從她的描述里她大概是從夫姓了,也就是說圖洛奇河指的應該是那條流經了莊園又流向塞佛城的河。
葡萄園很有價值,在某個城邦上游的河流控制權也很有價值。有些時候領地不止是地盤,同樣包括商業影響和戰略影響。
如果能得到葡萄園,萬塔的領地就有了對外經商的渠道——比較安全的那種。她能很快地把自己的影響力擴展出去,也能盡量更快獲得下一個祝圣神器的信息。
“所以說,”萬塔思考了一下,“有人想搶你的領地?他們誣陷你教唆人犯罪,特地選了一個夜晚絞死你,然后占有你的封地?這里面有教會的手筆,還有別人嗎?”
“我的弟弟,”克拉拉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喂養蛇的人活該被蛇咬。我給他的錢太多了,以至于他覺得應該除掉我自己去拿園子。不過有一點并非如此……”
“……嗯,倒也沒人誣陷我。”
她的臉上帶著恬靜,坦然的微笑:“我有一小片藥圃,懂一點蒸餾和提純,恰好又有錢制備器具。女人們帶著鹽罐,香水瓶來找我,向我傾訴她們遭遇了什么,她們被什么樣的野獸追逐。”
“然后我告訴她們多大的劑量合適,放在什么樣的菜肴里合適,有時候我會教她們做菜……畢竟口味要是不合適可能會引起懷疑,您知道,什么事都得慢慢來。”
那張臉上沒有愉悅犯的歡快,也沒有狂熱的痕跡,她平淡地說著這件事,然后輕輕搖搖頭把它揭過:“您需要我幫您做什么嗎?我覺得您不需要鹽罐去殺死另一條龍。我現在不過是孑然一身的普通女人,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
萬塔提出仆役契約,克拉拉幾乎是想也沒想就簽了下來。“多合理啊,”她說,“您都不需要我向您奉獻靈魂呢。”
在眷屬那一欄更新了她的信息:【女子爵克拉拉:毒婦、女商、賢女,隨便怎么稱呼她。克拉拉有自己的行事準則,她不把一切無聊的細枝末節放在心上。】
在確認過信息之后,萬塔收起腦內文具盒,轉到石頭邊示意她坐下來。
“我確實要一個孑然一身的普通人沒用,”萬塔說,“所以我們可以商量一下。”
“我幫你向你弟弟報仇并且拿回葡萄園,你為我繼續經營它,怎么樣?”
這位沉靜的女士垂目思索了一會兒,粲然一笑。
“再好不過,”她說,“您真是仁慈,真是慷慨,我沒有道理不忠于您。只是有一點,他畢竟是我弟弟,請您仁慈地放過他,把他帶到我面前來。”
“我不親自動手會睡不踏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