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廷倏地轉過身,目光灼灼地釘在周正平臉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政府官員特有的、被現實反復捶打出來的“務實”腔調:“壞了哪兒就補哪兒!”
“這樣不好嗎?花錢少,事兒也辦了!”
“還能讓那幫沒活干整天在街面上晃蕩的工人有點正經事做!”
“省得他們閑得骨頭癢,不是扎堆打牌賭錢,就是惹是生非,甚至沾上些黃啊毒啊的爛事!”
“一舉多得,怎么就不行?”
“你告訴我,這有什么不好?”
周正平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隨即又失重般瘋狂擂動起來,撞得肋骨生疼。
完了!
他眼前陣陣發黑,心里哀鳴。
果然!書記和縣長,兩座大山,針鋒相對,立場分明!
他成了什么?
成了那被架在火上反復炙烤的可憐蟲!
不匯報,是錯。
匯報了,更是錯上加錯,直接把自己卷進了兩位神仙打架的風暴中心!
他感覺自己瞬間變成了一只被硬塞進狹窄風箱的老鼠,兩頭都是呼呼作響、灼熱逼人的風。
吹得他毛發倒豎,無處可逃,連呼吸都帶著灼痛感。
背上那處早年間因為類似“站隊”問題而留下的舊傷疤,此刻竟也隱隱地、不合時宜地刺痛起來,仿佛在提醒他過往的教訓有多深刻。
他下意識地抬手擦了擦額角再次滲出的冷汗,指尖冰涼。
“劉縣長,我…我要怎么做?”周正平喉嚨發緊,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怎么做?你自己惦量著做,不要問我。”
周正平心里明白,這老狐貍狡猾,萬一江書記追責與他無關,那自己就要“背鍋”了。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劉世廷的辦公室,輕輕帶上門,將那沉甸甸的低氣壓關在身后。
走廊里空曠而寂靜,午后慵懶的光線透過高大的窗戶斜射進來,在磨得發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長長的、邊緣模糊的光帶。
周正平獨自一人走在空蕩蕩的走廊里,自己的腳步聲在四壁間回蕩,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獨。
經過幾間辦公室門口,隱約聽到里面傳來講電話的聲音、翻閱文件的嘩啦聲。
這些日常的聲響此刻聽來卻異常遙遠,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厚膜。
墻上宣傳欄里,“為人民服務”幾個鮮紅大字在斜陽里格外刺目,像一種無聲的諷刺。
樓梯轉角處一扇敞開的窗戶吹進一陣燥熱的風,卷起地面上一小片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枯葉,打著旋兒,無依無靠,最終又無力地落在積滿灰塵的窗臺上。
他怔怔地看著那片枯葉,心頭一片茫然。
該往哪邊走?
書記的指示雷厲風行,不容拖延。
可縣長的不滿,同樣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他下意識地又去摸口袋里的煙盒,掏出來一看,依舊是空空如也。
連一絲煙草的碎屑都沒剩下。
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悄然漫涌上來,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這逼仄的樓梯轉角,仿佛成了整個龐大官僚機器運行中一個微不足道卻無比真實的卡點。
而他,就是那個被死死卡在齒輪縫隙里的人。
周正平一臉沮喪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桌上的電話倏地響起了。
他一看號碼,嚇了一跳,書記辦公室?
他馬上接了。
“正平同志,”江昭寧的聲音不高,“管網改造,是民生所系,也是城市安全運行的底線。”
“財政再緊張,勒緊褲腰帶也要保障。”
“這是政治任務,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資金缺口,就按我說的辦,你作為分管副縣長,要拿出擔當來,財政這一邊四百萬沒有問題。”
“城投那邊,要發揮融資平臺作用,張宏宇不是保證完成任務嗎?去落實到位款項!”
“兵無糧草不行!三天之內,必須啟動,要看到施工隊伍進場,要聽到機器的聲音。”
“工作,要講究時效性,更要講究執行力。”
“拖拖拉拉,貽誤了時機,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江昭寧甚至不需要提高音量,不需要任何威脅的詞語。
他只是平靜地闡述著目標、責任和后果。
那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周正平的心上燙下清晰的印記。
江書記不需要陰謀,他的陽謀堂堂正正,高舉高打,卻足以將任何試圖敷衍塞責的人架在政治責任的火爐上反復炙烤。
前車之鑒,此刻清晰地浮現在周正平的腦海里,帶著一種無聲的、令人心悸的警示。
“是!是!”周正平唯唯諾諾。
那一邊掛掉了電話。
周正平是市管干部,理論上,書記動不了他的帽子。
但“動不了”不等于“動不了你”。
書記的手,握著全縣干部命運最核心的那根線。
他只需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可以調整你的分工,從分管炙手可熱的關鍵部門,調到分管某些個清水衙門。
或者,更常見也更體面地,讓你“協助分管”某個無關痛癢的領域,從此游離在決策圈之外,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高級顧問”——好聽,卻意味著徹底的邊緣化。
這種冰封,無聲無息,卻又徹骨寒冷。
而縣長呢?
他雖然是政府一把手,是周正平的直屬上級,但在黨內,他首先是縣委副書記,是書記的助手。
他要達到同樣的目的,往往需要更多的鋪墊,更多的協調,甚至需要借助縣委常委會的集體名義。
遠不如書記一句話來得直接、高效、難以抵擋。
權力的結構,像一幅冰冷的解剖圖,清晰地展現在周正平面前,讓他感到一陣寒意。
周正平有些懊悔地搓了把臉,指尖帶著點涼意。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去向劉世廷匯報。
現在倒好,成了兩頭不討好的燙手山芋。
現在,如果自己按書記的要求全力推進,劉縣長那邊會怎么想?
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倒向了書記,把他這個頂頭上司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將自己歸入了書記的“嫡系”,從此劃為異類?
墻上的石英鐘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里被無限放大,像倒計時的鼓點,敲打著周正平緊繃的神經。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潔的地磚上劃出短促刺耳的摩擦聲。
算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猶豫和不安都擠壓出去。
甘蔗沒有兩頭甜!
官場這片深水區,試圖左右逢源、腳踩兩只船的人,最終只會落得個兩頭踏空、溺水而亡的下場。
投機分子,永遠不會真正贏得任何一方的信任。
書記的意志,就是當下必須遵循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