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埋頭玩手機,聚精會神打游戲的僧人,就是這類人吧?”
“還有那個些,口若懸河、堪比市井商販的叫賣推銷經文的,也是吧?”
江昭寧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萬鈞的質問,“他們穿著僧衣,頂著‘師父’的名頭,干的卻是‘上班撈錢’的營生?”
東妙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頸項,整張臉憋成了駭人的豬肝色,眼睛暴凸,身體弓曲痙攣著。
他的喉嚨里艱難地迸出幾個斷斷續續、毫無邏輯的字音:“不……不……也要…也要受約束……”
“不,不……書記,他們……他們與我們一樣也受佛家戒律約束的……”這話他自己說出來都覺得荒謬至極,毫無底氣。
“約束?”江昭寧嗤笑一聲,那笑聲如同冰錐,狠狠扎進東妙的耳膜,“他們既不真心向佛,又不曾正式受戒,沒有佛協會頒發的戒牒,連每個月本分僧人該有的那點兒基礎生活補助都拿不到!”
“不為信仰,不為修行,不為戒牒身份,更不為那點微薄生活補助——你說!他們圖什么?!”
他向前一步,無形的壓力排山倒海般涌來,“告訴我,他們圖什么?圖你清涼寺的晨鐘暮鼓?”
“圖你禪房的青燈古佛?”
“還是圖這份穿著袈裟就能輕松‘上班’,拿著不菲的提成和工資,然后——”
江昭寧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仿佛能穿透那層僧衣,看到其下的燈紅酒綠,“下班后,就能心安理得地脫掉這身偽裝,呼朋喚友,飲酒啖肉,縱情聲色,投入到滾滾紅塵之中,肆意享受人生?”
“KTV、酒吧、酒店……凡塵俗世的享樂,一樣不少吧?嗯?”
“他們是什么?不過是你這清涼寺商業帝國里,一個不在冊的、穿著戲服的臨時工!”
這一聲詰問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東妙渾身猛一抽搐!
他像瀕死的魚一樣大張著嘴,徒勞地呼吸著冰冷粘稠的空氣,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腦中一片轟鳴空白。
東妙被這**裸的描繪徹底擊垮了,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在軀殼里回蕩。
“不……不是這樣的……”他語無倫次,所有的辯解在鐵一般的事實邏輯面前都顯得蒼白可笑,如同肥皂泡,一戳即破。
江昭寧死死盯著他已然灰敗不堪的臉孔,聲音帶著沉淵般的力量重壓下來:“你!作為這清涼寺一寺之尊,這寶剎監院!”
“你私下里廣開方便之門,讓這么多臨時工和尚涌進來!如過江之鯽!你到底圖什么?!”
“你又把這些根本不屬于佛門的外人弄進這清凈佛地,來……做什么?!”
“啪嗒——”
一粒從東妙扭曲面龐上滾落下來的渾濁汗珠,“啪嗒”一聲,摔碎在冰涼光滑的地磚上,濺射開一朵微小的、濕漉漉的污跡花,恰如此刻他心底瘋狂蔓延的絕望黑洞。
死寂。
整個室內沉陷于一種令人窒息的重壓之中,幾乎能夠聽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嗡鳴。
殿外遙遠地方隱約有游客嘈雜聲和法器敲擊聲傳進來,反而更襯得這方空間的真空死寂。
就在東妙的精神防線如同被烈日暴曬千年的朽木,僅剩最后一絲脆弱纖維還勉強牽連,眼看即將徹底崩塌粉化的臨界點上——
江昭寧那鷹隼般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卻倏忽從他汗涔涔的禿頂掃向大殿的側方門戶。
視線仿佛透過那些厚重的朱漆木門和雕花窗欞,投向了一個遠在視線之外、卻被他心頭地圖精準定位的方位!
他的氣息,那如同鐵板一般壓制著全場的氣息,陡然出現了一個極其精微的變化。
室內所有人心弦都為之一緊。
東妙臉上僵硬凍結的恐懼里,也本能地掠過一絲微弱的、疑惑的漣漪。
“這些有戒牒的——”江昭寧再次開口時,聲音已經重新收斂得平穩如初。
甚至比剛才刻意制造的逼問風暴更顯平靜。
可這平靜下潛藏的暗流卻讓東妙渾身的雞皮疙瘩驟然聳立起來!
他緩緩地將目光落回東妙那身刺眼的袈裟之上,清晰吐出:“還有那些,”他的視線銳利地掃過大殿內外,“沒有戒牒的……‘臨時工’們。”
江昭寧將“臨時工”這三個字以一種格外清晰緩慢的語調,單獨拎出來,重述了一遍,如同在冰冷的鐵砧上又敲下了一記。
他眉峰輕微地挑了一下,目光重新凝在東妙身上:“按寺規,也照農禪并重的古訓,他們……都要參加‘禪田’勞作吧?”
江昭寧刻意加重了“禪田勞作”四個字,帶著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諷刺。
農禪并重,本是漢傳佛教尤其是禪宗的根本精神之一,是維系僧團清修、遠離商業化侵蝕的重要傳統。
——禪田!
這個詞如同破空的警哨,帶著尖銳的鋒芒狠狠扎入東妙混亂的腦海!
那些關于“農禪”“勞作”“汗水”“清苦”等塵封已久的遙遠概念,如同被強光照射的古墓壁畫,殘破模糊的影像在電光火石間掠過他的意識,但立刻就被更深沉巨大的驚懼旋渦粗暴地攪碎、吞噬!
幾乎是不假思索!本能驅使!
東妙那已經被汗水浸透的身體猛地繃緊,仿佛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中,干裂的嘴唇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翕動:“參…參加!參加的!大家都干活兒的!”
他的聲音又急又虛高,帶著一種溺水者看到稻草時的盲目的奮力掙扎,尖銳得在空曠的大殿里產生了細微而刺耳的回響。
東妙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試圖用這個“傳統”來掩飾或沖淡剛才的丑惡。
“哦?”江昭寧眉峰一挑,那份洞悉一切的了然讓東妙的心瞬間沉入谷底,“收獲了多少糧食作物?”
他問得極其具體,不留絲毫轉圜余地。
東妙額頭的汗珠滾落得更急,他慌亂地用袖子擦拭,僧袍的袖口已濕透一大片。
“這……這收獲的糧食……全部……全部都用于寺內日常用度了!僧眾們的口糧,都是……都是自給自足的!”
他努力想描繪出一副清苦修行的圖景。
“自給自足?”江昭寧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那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東妙耳邊炸響,“好一個‘自給自足’。”
他轉過身,面向來時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殿宇和圍墻。
“只是,為什么我從進山門開始,一路行來,”他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冰冷,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下,“卻根本沒有看到所謂的‘禪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