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放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直身體,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他掃過劉世廷隱藏在煙霧后的臉。
然后,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向那扇厚重的紅木門。
來時那股要撞破一切的氣勢早已蕩然無存,此刻的背影,只剩下被徹底碾碎后的佝僂和沉重。
門被輕輕拉開,又在他身后無聲地合上,隔絕了辦公室內彌漫的煙霧和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氣。
劉世廷獨自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后,指間的香煙已經燃到了盡頭,長長的煙灰彎曲著,隨時會斷裂墜落。
他盯著那扇關上的門,目光幽深難測。
窗外,鉛灰色的云層似乎壓得更低了,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雨,終究無法避免。
而吳天放,這個曾經鋒利無比的棋子,如今成了棋盤上第一枚被犧牲掉的卒子,靜靜地退場。
等待著他那渺茫而不可知的“妥善安排”。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滯了,只剩下權力的余燼在無聲地燃燒、冷卻。
翌日上午九點。
縣住建局大樓一樓大廳公示欄上出現一張A4打印紙——住建局黨組的決定通知。
通知內容言簡意賅,卻字字千鈞。
“經局黨組研究決定:
劉建東同志、王強同志即日起調離城管大隊。
新崗位:縣環衛所,職務:清潔工兼衛生監督員。
請于今日下午三時前至環衛所報到履職。”
落款是鮮紅的“**東山縣住房和城鄉建設局黨組”印章,日期赫然是當天。
這張薄薄的紙,如同在滾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瞬間炸裂!
消息以光速在整棟大樓、乃至整個住建系統內蔓延。
走廊里,辦公室門口,甚至洗手間內,都擠滿了交頭接耳、神色各異的人群。
竊竊私語匯成嗡嗡的背景音,每個人都試圖從對方眼中捕捉到確認與驚駭。
“清潔工?”有人難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氣。
“真動手了?陳……”另一個聲音壓得極低,后半截話沒敢吐出口,唯剩滿臉驚駭。
“劉建東?王強?去掃馬路?還兼個監督員?這…這唱的是哪一出?”
“我的天,陳局下手也太狠了吧!”
“噓…小聲點!你看那公章,黨組的決定!陳局現在可是黨組書記…”
“清潔工?這…這簡直是把人往死里整啊!這臉打得啪啪響,以后還怎么混?”
“震懾!絕對的震懾!”
“殺雞儆猴,陳向榮這是要立威了!”
“看來下一階段的整頓,絕不會是走過場!”
各種猜測、震驚、幸災樂禍、兔死狐悲的情緒在空氣中交織碰撞。
所有人都意識到,住建局的天,真的變了顏色。
陳向榮那張平時顯得沉穩甚至有些溫吞的臉,此刻在眾人心中變得無比冷硬和銳利。
此刻,劉建東正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在人事股股長歐陽江的辦公室里咆哮。
他手里攥著那份剛剛由歐陽江親手遞交給他的、蓋著人事股章的書面調令通知單,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關節發白。
“憑什么?!”劉建東的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狂怒。
他猛地將手中的紙張舉到歐陽江面前,幾乎戳到對方的鼻尖,“歐陽江!你給我說清楚!”
“憑什么調我去掃馬路?啊?!我是干部編制!正兒八經的國家干部!”
“你讓我去拿掃帚?去掏垃圾桶?”
“你們人事股腦子進水了還是被驢踢了?!”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歐陽江臉上。
要在平時,面對這位背景深厚的“衙內”,歐陽江早就賠著小心,甚至可能額頭冒汗了。
但今天,他異常平靜。
他微微后仰,避開飛濺的口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里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
“干部編制?”歐陽江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像一塊冰砸在地板上,“市委李書記上個月還親自帶著四套班子領導上街清掃‘文明示范路’。”
“去年迎檢,全縣領導干部上街大掃除,宣傳欄照片還沒撤。”
“領導們都‘掃得’,你劉建東就‘掃不得’?清潔城市,人人有責,這工作很丟人嗎?”
這冷靜到近乎刻薄的反問,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劉建東熊熊燃燒的怒火上。
他猛地一噎,整個人僵住了,瞪大眼睛死死盯著歐陽江,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歐陽江?
這個平時見了他總是帶著幾分討好笑容、說話都小心翼翼的人事股長?
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硬氣?
這么…反天了?!
敢用這種語氣說話?!
短暫的錯愕之后,是更猛烈的羞憤和暴怒。
劉建東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他感覺自己的權威和尊嚴被眼前這個小股長踩在地上狠狠摩擦。
他猛地將手中的調令狠狠撕扯!
“嗤啦——嗤啦——”
脆弱的紙張在他手中瞬間變成紛飛的碎片,如同他此刻崩塌的世界觀。
“少給我扯那些官面文章!”他狠狠地將碎紙砸向地面,白色的紙屑雪花般飄落。
“好!好你個歐陽江!你等著!”
劉建東喘著粗氣,手指顫抖地指著歐陽江的鼻子,“我舅他知道嗎?這個狗屁決定,經過我舅同意了嗎?啊?!”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將最后的底牌和依仗重重摔出,試圖用吳天放的威名壓垮眼前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對手。
當劉建東吼出“我舅”時,然而,歐陽江的反應再次出人意料。
他不僅沒有一絲慌亂,反而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是一種近乎嘲諷的神情。
“你舅?”歐陽江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茫然,清晰地在寂靜的辦公室里回蕩,“你舅是誰?”
那刻意放慢的、吐字清晰的輕蔑反問,讓劉建東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
……他像被點了穴一樣,直愣愣地看著歐陽江,仿佛聽不懂這句簡單的問話。
幾秒鐘的絕對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
半晌,他才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帶著被羞辱后的狂怒和難以置信:
“他是誰?!你問我他是誰?!”
“歐陽江!你他媽的跟我裝什么糊涂?!”
“睜開你的狗耳朵給我聽清楚了!我舅!是吳天放!住建局局長吳天放!”
他幾乎是咆哮著吼出吳天放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試圖砸開歐陽江的“裝傻充愣”。
隨之,劉建東又叫囂著加了一句,“你歐陽江吃錯了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