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真像。”
徐老爺子用兩只手擋住青年的臉,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右邊上半張臉。
如果他看人的本事沒錯,這人就是曾經救了徐府一命的人。
一個名叫龔長海的云游方士。
那個夜晚不知從哪里爬出來,頂著一張猙獰的臉,雙手持刀,一擊斃命。如此驚鴻一瞥,滾燙的血、跳動的火焰和冰冷的刀。
那之后許多年,哪怕戰亂,這個人徐家也沒忘。如果沒他,那個夜晚徐家就該滅了。
徐三姑娘垂手而立,只是打量著這個青年。他靜靜站在那里,任由徐老爺子上下其手。
好像連頭發都變得柔順了。
“如果那位方士長大了,或許就是你的樣子。”
“孩子,你父親叫什么?可有提起過往事?”
徐老爺子一問,青年只是搖頭。
他立刻撈起青年的手,看著那兩根手指。
那一晚火光之下,那個孩子在握著刀出現時,他右手握刀的姿勢明顯不一樣。徐老爺子的父親仔細觀察過那只手,發現食指和中指曲起的弧度明顯要大一點。
徐家當年有林場,做木材生意。手底下師傅不少,對人體的觀察能力向來敏銳。
即便當時來不及反應,事后回想也會注意到這一點。
如此顯著的特征,似乎是這個孩子的臉以外最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但一別多年,他都老了,仍舊沒有遇見這個方士的消息。他的父親曾經說過,這個方士應該是很有本事的人。
年紀小,本事高。
說話口音不是本地人,說明長途跋涉一路至此平安無恙。那個年代車馬極慢,單騎趕路也要花不少功夫。說明這個小孩不僅生存能力強,身手和心計更不會差。
用的不是他本來的臉,說明會偏門異術。雖然當時的社會風氣瞧不起手藝人,認為這是低賤的行當。殊不知不少人栽在所謂的手藝人身上,還不知道為什么。
十二歲單殺土匪頭子,說明功夫不弱而且全是實用招式。沒有一個閑招兒。這人必然是從小接受極其嚴格的訓練,哪怕無人教授,也一定是自小就有斗狠見血的經歷。
此人不僅有以上三種難以望其項背的能力,還會其他旁門左道。譬如岐黃之術。
最重要的是。
徐老爺子的父親在已經收拾齊整的正堂之中抱著他的妹妹,對他說:“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土腥味兒。”
“那種土腥味雖然被掩蓋在血里,那晚我還是聞到了。”
“這種味道很特別,它不是我們在林子里砍樹的時候踩出來的泥土味道。而是一種更深的,透著潮濕和**的感覺。”
“那是墳墓和死人的味道。”
徐家人也曾靠山吃山,做天老爺的生意。但兩個小孩子還沒有開始領略“土”的不同,徐家頗有家資,后人也不需要像父輩那樣在山里踩土。自然聽得似懂非懂。
對于這種描述,當時還小的徐老爺子根本沒有理解到這句話的意思。直到戰亂開始,徐家分崩離析。
他孤身南下,娶妻生子,入了土夫子的行當。才明白他爹那晚的話到底是個什么滋味。
分明是說龔長海也是個盜墓的。而且年紀這么小就本事極大,說明很可能是職業盜墓甚至家族盜墓。
徐老爺子的爹說過。“這個世道的人,能活著就很不容易了。先不論是非對錯,單說這些手藝,就能說明這是個能人。”
“他治好了徐府的怪病,還救了徐府一命。是咱們的恩人。”
“倘若以后找到他或者他的后人,徐家一定記得幫襯。”
“咱們家走到今天,不能說是好人,這種事還是要明白的。”
這話太久遠了,遠到徐老爺子都已經考慮自己百年之后怎么跟兩個臭小子和小閨女講了。
當年他趁著年輕一腔熱血愣是拼出一份家業,又清醒抽身洗白上岸。這才有了如今的規模。
養一個人還是做得到的。
然而這個青年卻不記得他的父親是誰,這讓想敘敘舊的徐老爺子有些失望。
接著他又問:“你從哪里來?怎么到了這里的?”
青年又輕輕搖頭,接著說:“來的地方很遠。”
徐老爺子也覺得自己后半句有點多余,怎么來的那不一眼就能看出來嗎?
這孩子在戲班子里像個常年被虐待的貓一樣,瘦還沉默。身上的血腥味和藥味他這個老家伙都能聞到,日子過的好不好一眼就知道。
徐老爺子手都有點抖了。
他又問:“那你還記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嗎?”
青年只說了一個“張”字。
“姓張。”
他這樣說。
徐老爺子立刻讓管家去叫府醫過來——這樣的富貴人家,府里養個專門的郎中是常有的事。
府醫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青年趴在小榻上,上半身的衣服都脫干凈了。露出消瘦的脊背,從凸起的肩胛骨往下都是猙獰的傷口,一些地方還能看見皮膚下猩紅的肉。
好像有點化膿。
看樣子像炸傷,有些比較深的地方應該曾經嵌入過彈片。
這些傷口有經歷過粗糙的治療手段,雖然敷過藥,但目前看來狀態并不理想。按理說應該靜養才對,恐怕這人有帶傷長期奔波的經歷。
最駭人的是,這個青年的后背能看見一片繁復的紋身。紋身的顏色很深,時間應該很久了。
這是請了個什么神人回來?
郎中摸了摸青年的額頭,確定他發燒了。他例行詢問:“先前做了什么事?有沒有休息。”
不問還好,一問徐老爺子立刻重重哼了一聲。
徐三姑娘原本站在一邊背對著幾人,聽見他們說話又走過來看。
徐老爺子被她的樣子逗笑了,說:“你看吧,沒事。你爹我不是個好東西,不講那群酸人的規矩。”
“現在一個男人都不敢看,以后要殺人了還得了?”
徐三姑娘就不躲了,大大方方站在旁邊,時不時看青年背上的紋身。因為趴著,那紋身看不全,只是覺得有一種詭異的美感和威懾力。
危險與美麗并存。
站在一旁的徐三姑娘聽見她爹哼哼,便主動上前,說起青年先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