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已經打了很久的仗。
記憶里,家鄉的樣子早就模糊不清。只記得曾經放不完的羊,荒蕪到連樹木都寥寥無幾的荒野。跟他一起出來的同鄉也所剩無幾,熟悉的口音也沒多少了。跟隨部隊指揮,他所屬的隊伍調到南方作戰。
南方遠比北方溫暖,氣候宜人。熱起來的時候也十分磨人。他任職的隊伍在經歷一場戰爭后分崩離析,已經找不到熟識的人了。
現在的郭華比乞丐還乞丐——乞丐還有一身打滿補丁的臭衣裳呢,他身上的只能勉強稱之為布條。而且在林子里竄了這么久,他已經完全進化成一只猴子了,雖然是反向進化。
在身上全是刀傷槍傷的狀況下,還能茍且偷生這么久,任誰看了都得說一聲超人。
但是超人也是人,會累會病,會餓也會死。郭華獨自撐了幾天,debUff拉滿,終于不省人事了。
就是這樣一個契機,讓他遇見了張海桐。
……
醒過來的時候,郭華已經被安置在洞穴里。洞里很濕,這地方地勢不高,又都是石壁。濕潤才正常,至少說明此地水源充沛。
在這樣的環境里,他身下睡得東西全是干燥的干草。干草下面則是一些青翠的樹枝,以此阻隔地面上的潮氣。
甚至他身上的傷都經過了非常周全的處理,子彈都剜了出來,傷口全部撒藥包好。各種病痛也比先前好了許多。
這是遇上好心人了?
郭華在草堆上躺了一會兒,剛剛醒過來身體還很倦怠,因此不想動。何況現在哪怕開始動,這副身體狀況也應付不了什么。于是他選擇舒服的躺著。
如果救他的是敵人,至少被逼供或者殺死前還享受了。
生病的人就是愛胡思亂想。以至于洞口出現一個年輕人時,他都還在宕機中。
當時張海桐以為他傻了,還從他身下抽出來一根長長的干草晃來晃去,試圖驗證此人當前的精神狀態。
如果真傻了,那張海桐可真有點束手無措了。畢竟活了幾十年,帶小孩的時候確實多,但是帶傻子的經驗幾乎為零。
郭華大概察覺到張海桐的意圖,終于開口說了這些天第一句話。
“我沒傻。”
嗓子也疼,說話跟拉磨似的。
張海桐一本正經點頭,扔掉干草。說:“起來喝水。”
語氣非常理所當然,絲毫沒有對病號的溫柔。不過郭華也習慣了,行軍打仗沒有溫不溫柔的。隊里的軍醫都不一定是專業醫生,頂多保你熬到這場沖突結束,然后讓比他專業點的軍醫給你一頓治。
這都還是比較好的情況,壞點的就像這次。別說把人當牲口治的軍醫了,一口藥都沒有。他能不死,純是運氣好碰見這么個年輕人。
這年頭也不是誰都膽子大,敢撿個當兵的藏著。萬一敵人找來,一個不好全家都得死。
郭華聽見這個面無表情的年輕人說:“韓麟春造,好東西啊。你是北邊來的兵?”
張海桐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來一把步槍,外形纖細流暢,拿著非常趁手。看著也漂亮。可惜的是這把槍已經沒有子彈了,包括郭華自己身上,一顆子彈也沒了。
現在這把槍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上刺刀做長武器進行冷兵器搏斗,或者直接當頭棒喝玩槍托暴擊。
這種步槍已經很稀有了,至少在當前的中華大地上,能夠拿出來用的韓麟春造步槍已經不多了。
這人肯定在東北當過兵,之后才輾轉到南邊,加入國民黨軍隊打仗。郭華身上的軍裝雖然爛的不成樣子,一些特征還是非常明顯的。
郭華張了張嘴,最后伸手說:“水。”
眼前的年輕人脾氣倒是很好,順手從鍋里舀出一盅水遞給他。
水有點燙,郭華接過來小口小口的喝著。吊在架子上的鍋因為他的動作緩緩晃蕩,鍋下面的柴火早就熄了,只有一些草木灰和木炭還散發著余溫。
年輕人明顯見多識廣,至少對武器比較了解。他看起來也就十七八的樣子,穿著也著實不像有錢人。跟當地土著簡直沒什么區別,臉上也蠟黃蠟黃的。誰家少爺長這樣那可真倒了血霉了。
他看起來非常有耐心,絲毫不再提郭華的回避,反而在旁邊做起事。他身上帶著兩把刀,這會兒正在擦拭刀身。甚至保養完自己的刀,他還順帶手幫郭華把刺刀擦的干干凈凈——雖然本來也沒什么好擦的,在此之前張海桐就把它收拾干凈了。
最后反而是郭華先坐不住,在安靜到只有自己喝水的聲音的洞穴里,他的喉嚨終于“醒”過來了,能夠自如講話。
“謝謝你救了我。”他斟酌著,說出這句話,打算以此作為開場白。
但張海桐只是坐在原地點點頭,嗯了一聲,就沒有后續了。
這回郭華是真繃不住了。剛剛斷了話頭,現在想重新續起來就變得分外艱難。
他盤腿坐在干草堆上,硬著頭皮繼續說:“我確實是北方來的人。”
郭華知道自己口音重,一聽就知道他來自哪里。
“你為什么會在山里?這一片山區之前打仗,一不小心會死人的。”他憋了半天,就憋出來這么一句。從年齡上來說,他比年輕人大多了,這樣說也不算奇怪。
“現在沒打仗,所以就進來了。”張海桐把刺刀放在步槍旁邊。“如果我沒進來,你就死了。現在可能被野獸吃掉,徹底消失了。”
一時的開朗換來終生自閉,對著一塊會說話但就是不說的石頭聊天,是不會有任何進展的。
郭華放棄了。
那之后,郭華發現張海桐每到黃昏就會出去,白天再回來。
他們在山里呆了幾天,直到一個晚上,張海桐說:“收拾收拾吧,我們得走了。”
說完遞給他一個藥片,讓他吃掉。
郭華認得這種藥。盤尼西林,非常珍貴。真的打仗受傷,別說普通士兵,一般軍官都不一定能吃上這個藥。
但是張海桐身上有。
他看著這個背對著洞口站在他面前的年輕人,思緒紛亂。
他忘記了,在他們遇見之前其實就已經見過。此時的張海桐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在他們認識后,又會有長達多年的交情。
一切都要從張海桐剛到廈門時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