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總做夢。”
窗外夜色朦朧,天邊渾濁的黑藍中綴著零星的黑色樹影。
張海桐望著窗外搖曳的樹枝,蒼白的燈光將他的臉照的仿佛澄澈的白玉。
張海平不由想起從前許多個日夜。那些年張海桐似乎從來沒有睡不好的時候,每次回來,坐著都能睡著。
張家人外出的時候,睡覺皆如驚弓之鳥。抓住一切時間空隙休息,又隨時可以清醒工作。
這種睡眠方式很傷身體,有一部分族人會因為身體強度跟不上,從而患上頭痛病。或者因為長時間睡眠無法保障,會出現睡眠紊亂的狀況。
但是張海桐那幾年似乎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有頭疼或者失眠的狀況。
他們相處的時間里,張海桐很大一部分時間都處于睡眠之中。
有一次吃過飯,兩人出門溜達。那陣子天氣還比較熱,他們爬到山坡上吹風。
張海平絮絮叨叨講了許多,張海桐坐在地上靠著樹就睡著了。叫肯定能叫醒,但張海平沒那么做。
張海桐太累了。
但是現在,這個睡眠質量好的離譜的人,忽然說自己睡不著覺,還總是做夢。
這讓張海平心里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張海桐臉上的憔悴和以前勞累之后的樣子全然不同,好像榨干了精氣神一樣。病號服穿在身上都顯得寬大。
他順著問:“什么夢?”
張海桐搖頭,顯然不想說。“就是亂七八糟的東西。”
新聞還在播放。
張海平岔開話題,轉而說起別的。雞零狗碎的事一件又一件,連族里最近抓了多少只流浪貓嘎蛋都講了。
張海桐一邊聽一邊洗漱,張海平一邊講一邊削水果,主打一個各忙各的。再回來的時候,他竟然覺得困。
臉上殘留的熱水濕氣漸漸變冷,眼皮越來越沉。張海桐看見張海平的嘴一張一合,還在說話。
他看著床背,模糊的目光挪到電視屏幕。女主持人正在報道一處災情,漸漸的,這些畫面變成色塊,最后歸于黑暗。
“你不知道,那只貓被我們抓住割了之后還記仇,每次路過它都沖我們叫呢。”
“桐哥,要不要吃點水果?”
張海平切了蘋果,轉頭一看,張海桐不知道什么時候靠著床背睡過去了。
“這也太快了吧?”不是說睡不著嗎。
話雖如此,他還是丟開手上的東西,擦干凈手后,將人放平。
族醫講了,現在的張海桐難得睡好覺。現在睡著了,自然不能打擾。
給人蓋好被子之后,張海平關掉電視。隨后叼著那只削好的蘋果,提著保溫桶躡手躡腳離開病房。
臨行前,他還關了燈。
病房中瞬間陷入黑暗。
窗外晚風吹拂。
那天張海平離開醫院沒多久,張海桐就夢魘了。
護士聽見他在喊救命。
張海桐的病房靠近護士站,因此那個護士聽的非常清楚。然而她剛剛推開門,張海桐就醒了。
他坐在病床上,好像在發呆。
護士打開燈,問他怎么了。
張海桐又搖頭,說做噩夢了。
護士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做噩夢,早就習以為常。
用藥謹遵醫囑,她也愛莫能助。只好問他還有沒有別的需要,張海桐卻跟她道歉,說自己沒事,讓她不用管。
太多天這樣,每次護士都會來看。張海桐估計也不好意思了。
他盤算著什么時候出院,回到他的宿舍。在那里發生什么他都可以自行處理,至少不像現在這樣草木皆兵。
經此一事,他又睡不著了。一閉眼,就感覺那張腐爛的臉還在眼前晃來晃去。
效果堪比大型全息電影。
這一刻張海桐竟然有點慶幸現在睡不著,至少不用擔心再次做這個莫名其妙的夢。
人一輩子多次做同一個夢的概率有多大,顯然很小。
然而張海桐這么多年做的夢屈指可數,其中七成都是這個夢。
窗戶仍舊開著,濃重的夜色像一團冰涼的墨塊,滾進張海桐滾燙的腦海,將他同樣滾燙的身體變得冰涼。
他撈起旁邊的復印件,習慣性翻看。
張瑞山寫了好幾本日記,最后一本沒寫完,只有寥寥幾頁。因為沒多久他就死了,再也寫不滿最后一本。
張海桐將所有日記裝訂成一冊,最后一頁也有大片空白,好像也在暗示最后一本日記里大量空白的紙張。
翻到的那幾頁基本都提到了自己的事。
上面寫: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九
余觀(張海桐)其事,不知所為,可與人言否?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十
否。暫緩。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十八
又見其事,何如?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十九
否。暫緩。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廿七
何如?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三十
否。
備注:九月三十的否插在九月廿七后面,日期同樣朱筆批注其后。
……
這里有一大段的“何如”“否”之類的字眼。
在這種拉扯之前,日記里已經記載過張海桐與青銅鈴鐺的關系。這件事張瑞山用大白話寫在日記里,表達了他的好奇和震驚。
越到后期,他越喜歡用文言文來簡寫記錄。很少用大白話,一寫大白話,一定是情緒流露的時候。
記載過這件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繼續關注這件事。而是在日記里寫:密而不發,不可胡言。
可見張瑞山猶豫過這件事要怎么處理,最后的結果是隱瞞下來。
再往后,他做出這樣的決定:若卒,可用。
寥寥四字。
這四個字代表了他對張海桐身后事的安排。也就是他死了之后,族里會按照張瑞山的意思對他的尸體進行特殊處理。
讀到這里,張海桐沒什么感覺。死亡這件事,人人都會有。不過早晚而已。
死了之后,身體也就沒用了。最后怎么樣,他也管不到。
是蒸了煮了剖了切了砍了還是下油鍋,都跟他沒關系。那都是身后事。
最后一次提到這件事,時間已經來到民國。大清洗發生前后,那是一個春天。
張瑞山在日記里寫:此事已與海客言明,望其納言。昔族中以生人為之,此乃糟粕;若復以生人,必悖倫理。
末尾,他又寫:
此去山高路遠,不復得見,萬望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