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導師馬修,是一個經歷非常傳奇的人。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未曾想到會在大洋彼岸的英國碰見一個如此了解中國的英國人。
當我遞交自己的資料時,馬修似乎對于我來自中國這件事分外興奮。
他說:“中國人,我已經好幾十年沒見過正經的中國人了。你說英國這些移民?不不不,他們已經失去了那種感覺。”
“我知道你的國家最近幾年正在發生什么,那也讓我對這個國家的觀察徹底斷了。”
馬修十分惋惜。我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1960到1970年代,有一個特殊時段。按理說,我也不能出來留學,而是在和其他留學生一樣回到我的國家。
但不知為何,我和一部分醫學留學生被“特許”留下。
命令不知從何而來,但確實是官方命令。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檔案也沒有記錄。就像曾經去往蘇聯的留學生,哪怕也是少數人之一,她的檔案卻也消失在歷史之中。
“教授,您很喜歡中國嗎?”在我的記憶里,我的國家剛剛結束戰亂不久,內外都還百廢待興。實在不明白這位年老的英國人對我的國家有什么興趣。
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恕我直言,外國人很難理解這些文化,連我的一些同胞都已將之摒棄。
雖然我很難過,但也毫無辦法。
而且教授教的科目和文化八竿子打不著。
馬修對這個問題啞然失笑,他說:“我曾經在南洋和中國沿海地區奔走,尤其是南疆。你或許不知道,那里的神秘遠超你所想象的。”
說到這里,馬修有些可惜道:“我很老了,對于回去那里已然不可能。”
“我很高興有生之年再見到這個東方國家的子民,如果你有興趣,請和我喝一杯下午茶。我將與你分享一些故事,或許你會感慨,那個時候你將不再質疑我。”
出于尊重,我答應了這次下午茶邀請。
馬修的辦公室非常簡潔,桌子上堆了許多文獻和資料。
他從最下面抽出來一個筆記本,像是專門藏在里面一樣。
“20世紀上半葉,我曾經獨自上維多利亞號做水手。進馬六甲之前,我們停留在了霹靂州附近的海港。”
……
時間回到那個時候。
馬修慌慌張張上了維多利亞號,他問過奧利弗,那個華人的船票是二等艙,房間號是345。
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準確的數字,但馬修作為水手,工作人員,不可能貿然去打擾乘客。
于是他問侍應生借了餐車,準備兼職一下。
當敲響345的房門時,里面傳來一個非常平靜的聲音。馬修很難形容那種聲音,因為聽起來就是毫無情緒的。
他當了這么多年水手,什么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沒見過。一個人的聲音不可能沒有情緒,但這個人的聲音就是這樣的。
而且馬修認為就該是這樣。
這個人問的是:“誰?”
用的中文。
馬修熟悉馬來西亞語、日語、粵語和中文,他曾經小有家資,這并非玩笑。
“先生,現在您需要更換飲料嗎?”
維多利亞號上的乘客不是同一時間登船,新乘客會額外有一次單獨更換酒水的權利。
里面沉默了一下,過了幾秒鐘,門打開了。這個華人披著衣服出來,身上散發著藥膏的味道。
他受傷了。
馬修想起澡堂子里自己其實一直在看這個人的紋身,壓根沒觀察他到底受沒受傷,哪里有傷。
華人的頭發非常凌亂,到處亂翹,眉眼中帶著十分明顯的疲憊。但他的表情卻還是非常警惕。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經過偽裝,看起來一般無二,里面藏著銳利和冰冷。
馬修覺得他認出自己了。因為這個人過于沉靜的眼睛明顯有了一點波動。
記性這么好的嗎。
他說:“給我熱水以及果汁,要最甜的。”
頓了頓,他又問:“有糖嗎?”
馬修連忙說有。
于是他給了這個華人許多甜食。
那之后,華人到了謝,并關上了房門。馬修確認人確實住在這里,他立刻去調了乘客名單。
二等艙345房間,張海桐。
莫名其妙的,馬修覺得這不是個真名。那種家伙會用真名在外活動嗎?
很多年后,也就是現在,70年代。馬修隱隱察覺到,或許這個華人用的還真是真名。
有這個猜想,是因為一位美國好友,名叫考克斯·亨德利。
他是一個美國傳教士,對中國文化非常癡迷。給自己取了一個中國名字,叫裘德考。考克斯說過,這個人或許真的就叫這個名字。至于為何,他沒有說。
……
現在,在這間辦公室里。年老的馬修說:“先前,我說過船上有一個喜歡收集人皮的美國人。”
他的表情有些微妙。
熟悉這段歷史的人都知道美國人如何發家,這本也是一段不光彩的血腥歷史。直到現在,一些美國人家里還有印第安人的皮制作的物品。
所以對于這個愛好,我也只能保持沉默。要知道在異國他鄉,作為特殊時期的留學生,隨意抨擊一些事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而且馬修明顯沒有談論他人愛好的想法。
所以我點了點頭。
“奧利弗曾經讓我遠離那個美國人,我們船上都叫他瘋子巴頓。”
“巴頓經常會割掉一些死人的紋身,航海線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每次返航,這家伙都會有所收獲。在這個人的藏品中,我見過一張最特殊的人皮。”
我更加好奇了,聚精會神的聽馬修接下來的故事。
他笑著說:“我親愛的小朋友,你應該喝一口熱茶。冷掉了就浪費了。”
我不得不端起杯子喝了好幾口,然后再次看向他。
馬修似乎很享受這種目光,他繼續說:“那張人皮被他寶貝的放在箱子里底部,用最貴的衣服包裹著。”
“當時和我一起去泡澡的紅毛回來,說起這個名叫張海桐的華人,巴頓立刻對他起了興趣。”
“我提醒他,這個華人并不簡單。讓他不要太想當然,輕舉妄動恐怕會丟掉性命。”
“巴頓不以為然。”
“為了顯示他的厲害,他將那張人皮掏了出來,鋪在三等艙的桌子上。”
我望著馬修逐漸悠遠的神情,便知道重頭戲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