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的梅雨季總帶著化不開的濕意,鉛灰色云層壓得很低,老街青石板縫里的青苔吸飽了雨水,泛著膩滑的深綠。晚上九點,“硯青旗袍修復(fù)所”的木門還虛掩著,昏黃的玻璃燈箱將“硯青”二字映在雨幕上,像暈開的墨痕。
店內(nèi)沒有開燈,只點了三支白燭,燭火在穿堂風(fēng)里明明滅滅,照亮案臺上攤開的一件晚清繡鳳旗袍。墨綠緞面早已褪色發(fā)脆,右襟的鳳凰刺繡缺了半只翅膀,露出底下泛黃的襯布——這是沈硯青三天前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布料里還裹著半張民國時期的報紙,邊角寫著“謝家古董行”的字樣。
沈硯青坐在案前,指尖捏著一根細如牛毛的真絲繡線,正低頭給旗袍補繡缺失的鳳羽。她穿了件銀灰色暗紋旗袍,領(lǐng)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細膩的鎖骨,耳垂上懸著兩顆珍珠耳墜,隨著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燭光照在她臉上,將煙行媚視的眉眼揉得柔和些,可若細看,會發(fā)現(xiàn)她眼底沒有半分專注,只有一片冷得像冰的沉寂。
案頭還放著一個白瓷香薰?fàn)t,爐身上刻著模糊的蓮紋佛飾,與她頸間掛著的半塊墨玉佛牌紋路隱隱相合——那佛牌是母親失蹤前留下的,背面刻著“無咎”二字,她查了三年,只知道這兩個字曾是京圈謝家一位公子的法號。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雨絲裹著冷風(fēng)灌進來,燭火猛地晃了晃。沈硯青抬眼,看到古董商老陳撐著黑傘站在門口,手里還拎著一個紅木衣箱,褲腳濺滿了泥點。
“沈小姐,您要的東西我給送來了?!崩详惏岩孪浞旁陂T口的矮凳上,搓了搓手,目光不自覺地掃過案上的旗袍,“這晚清鳳尾袍您還真在修?說實話,這種殘件就算補好了,也賣不上價……”
沈硯青沒接話,放下繡針起身,走到衣箱前打開。里面是一件石榴紅的民國旗袍,緞面光滑如新,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纏枝蓮紋,只是衣襟處有一道兩指寬的裂口,顯然是被人用刀劃開的。她指尖撫過裂口邊緣,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卻在觸及布料時微微用力,指節(jié)泛白。
“多謝陳叔。”她轉(zhuǎn)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老陳,“這是定金,剩下的等我修復(fù)好再結(jié)?!?/p>
老陳接過信封,掂量了一下,臉上堆起笑:“沈小姐爽快。對了,跟您說個事,昨天謝氏慈善基金會的人來老街了,說要整體收購這里,重建什么‘文化街區(qū)’,您這鋪子……”
“謝氏?”沈硯青握著信封的手頓了頓,聲音聽不出情緒,“是京圈那個謝氏?”
“可不是嘛!”老陳壓低聲音,“聽說領(lǐng)頭的是謝家三公子謝無咎,當(dāng)年還剃度過三年,法號叫什么‘無咎’,現(xiàn)在掌管著謝氏的慈善基金會,年輕有為得很。不過話說回來,這謝家突然要收購老街,誰知道安的什么心……”
老陳還在絮絮叨叨說著,沈硯青卻已經(jīng)走到香薰?fàn)t前,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巧的錦盒。盒子里裝著些淺褐色的香粉,是她用旗袍殘片、檀香和少量曼陀羅花粉調(diào)的“引夢香”,指尖捻起一點香粉,輕輕撒進香薰?fàn)t里。
香粉遇熱,立刻散發(fā)出一股清苦又帶著甜意的香氣,順著穿堂風(fēng)飄向門口。老陳吸了吸鼻子,突然覺得頭暈,連忙擺手:“沈小姐,您這香……有點上頭,我先回去了,有事再聯(lián)系?!?/p>
他撐著傘匆匆離開,木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店里又恢復(fù)了安靜。沈硯青走到窗邊,看著老陳的背影消失在雨巷盡頭,才轉(zhuǎn)身拿起案頭父親的舊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著中山裝,懷里抱著年幼的她,背景是一座古墓的入口,照片背后用鋼筆寫著“謝家逼我,若我出事,照顧好青兒”——這是父親失蹤前留給她的最后東西。
她把照片貼在胸口,指尖輕輕摩挲著香薰?fàn)t上的佛紋,眼底的沉寂終于裂開一道縫隙,透出點猩紅的恨意。“謝無咎……無咎……”她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當(dāng)年你們謝家把我父親逼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現(xiàn)在又想來收購老街?”
燭火突然“噼啪”一聲,爆出個火星。沈硯青走到案前,拿起那截晚清旗袍的殘片,放進香薰?fàn)t旁的瓷碟里。殘片上的鳳羽在燭火下泛著微光,像是要從布料里飛出來。
“獵物要來了?!彼闷鸫蚧饳C,重新點燃一支蠟燭,看著火苗舔舐著燭芯,“謝無咎,你不是佛子嗎?我倒要看看,當(dāng)你聞到這‘引夢香’,看到那些藏在佛皮下的骯臟事,還能不能守住你的戒,渡得了你的眾生?!?/p>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香薰?fàn)t里的香氣越來越濃,彌漫在整個店里,與旗袍的絲綢氣息、蠟燭的煙火氣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靜靜等待著獵物落網(wǎng)。沈硯青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繡針,繼續(xù)給那件晚清旗袍補繡鳳羽,只是這一次,她眼底的冷意里,多了些勢在必得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