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云芷的宅院徹底沉寂。白天大門深鎖,不見陽光。晚上,只有孤燈長明,通宵不息。
那張巨大的京城勢力分布圖,用特制的膠平整地裱糊在密室的墻上,密密麻麻朱紅的標注,組成了一幅流著鮮血的蜘蛛網,猙獰地覆蓋整面墻。
《鳳儀錄》攤開在桌案上,每一頁重如山岳,云芷不眠不休。
將自己這些年來偷偷摸摸搜羅起來的、深埋在腦海中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全都倒了出來。
然后與這張網進行一一比對,這個過程既繁復又單調。
數不清的人名、關系線、見不得人的交易。這些線索彼此糾纏,最終在她眼前化為一頭名為“后黨”的龐然巨獸。
她的父親,正是被這只巨獸一口吞下去的,連渣都沒有留下。
云芷的手指觸到紙面上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半點活人的氣息。第一份目標就是吏部侍郎張承,在《鳳儀錄》上所記載的內容不多,但是每一個字都帶有劇毒。
他仗著皇后母族旁支的名分,把吏部當成了自家后花園,賣官鬻爵,拉攏親信,凡是與后黨作對的人,沒有一個逃得過他的彈劾,手段極其陰毒。
當初起草彈劾父親的奏書就是他做的,那些句句誅心的罪名,云芷可以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殺他,可以消解一時的憤怒。不過…還不夠。
云芷的目光從“張承”二字上挪開,慢慢在整本名冊上掃過。
殺一條狗,只會讓主人立刻警惕起來,然后就會放出更多的惡犬。
她想要的,并不是恐嚇,她要的是斬斷牽著所有狗鏈的手。
她的眼睛又落在了墻上的那張地圖上面。
通過張承的人脈關系,她找來了更多人。戶部、兵部、刑部…幾乎每一個重要部門,都有皇后安放的棋子。
棋子互相聯系在一起形成了密不透風的利益閉環,云芷腦海里的一個想法越來越清楚。
蕭墨寒給她的,并不只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張詳細的、對于這個巨獸的解剖圖。
讓他把它的骨骼,它的經絡,甚至…它的命門所在都給她看清楚。
云芷合上眼睛,強迫自己讓凌亂的心神安定下來。
她用朱筆將所有與父親被彈劾案件有關的名字圈出來,又把這些人之間的關系和利益來往,在地圖上分別用不同顏色的絲線相連。
很短的時間內就出現了一張復雜的圖示,清晰地展現在她的面前。所有線索的終點都隱晦地指向一個名字。吏部尚書魏洵。
皇后的左膀右臂,是后黨在朝堂的第一人。
同張承這等瘋狗不同,魏洵這個人的履歷十分亮眼,性格圓滑,在朝廷內一直被冠以“賢臣”的名頭,滴水不漏。
他人的記錄都較為清晰《鳳儀錄》上面關于他的記錄卻很隱晦。
除了與同黨暗中來往外,沒有其他的證據了。
這是不對的,越是清白,背后的越污穢。
云芷不斷研究著魏洵的各種資料還有他身邊人的所有情況。
魏家祖輩都是皇商,以販賣絲綢布匹為主業,在大胤南北兩地都有龐大的產業,富可敵國。
魏洵可以坐上吏部尚書的位置,靠的是他家的實力。
皇商、布匹、北境,幾個碎片似的詞匯,在云芷的腦海里亂撞著。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一下子跑到了角落里那口破舊的木箱前。
在一番翻找之后,一本已經發黃了的冊頁手札被她抓了起來。
這是她在云家的火海中搶回的父親遺留的東西,在上面父親記載了他做官幾十年來處理的一些案件以及一些未得到證實的想法。
云芷手指發顫,快速翻動,最終她停留在其中一頁,紙上潦草的字跡好似能刺入眼中。
三年前北境布防圖被竊,使大胤和北狄交戰時大敗而歸,在外陣亡三萬士卒。皇帝震怒嚴加查辦此事,最后把罪名扣到押送軍糧的一個校尉身上,滿門都被抄斬了。
但父親在手札中卻用朱筆寫下疑點。
布防圖并非與軍糧一同押運。
失竊的真正環節,是在它被秘密送往北境大營的途中。
當時負責掩護這次秘密運送的,是一支偽裝成普通商隊的隊伍。
那支商隊,正是魏家的!
父親當時就懷疑此事與魏家有關,但苦于沒有證據。
魏家以商隊途中遭遇山匪,損失慘重為由,將一切推得干干凈凈。
而那個被定罪的校尉,恰好是魏洵在兵部的一個死對頭舉薦的人。
一石二鳥。
既送出了布防圖,又除掉了政敵。
“啪嗒。”
手札從她無力的指間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
云芷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往一個地方倒灌,讓她四肢發麻,無法呼吸。
原來如此。
原來一切,從那么早以前就開始了。
父親的死,不只是因為他擋了皇后的路。
更是因為他的追查,已經無限接近了這個足以顛覆王朝的秘密!
所以,他們必須讓他死!
一股尖銳的寒意,從她的尾椎骨竄起,直貫頭頂。
云芷扶著墻壁,才勉強站穩,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她終于明白了。
這才是皇后一派真正的死穴!
賣官鬻爵,殘害忠良,這些罪名雖然可恨,但對根深蒂固的后黨而言,不過是斷一臂一膀,無法傷筋動骨。
可通敵叛國,卻是足以讓整個家族,乃至背后所有牽連者,萬劫不復的彌天大罪!
魏洵。
就是他了。
云芷的胸口劇烈起伏,那雙沉寂了許久的眸子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被點燃,灼得她眼眶發酸。
她又回到桌案前,鋪了一張新的宣紙,拿起筆來蘸滿墨水。
這封信件就是最后一記殺手锏了,萬不可輕易使用。
在此之前,她需要一把更加鋒利的刀來撬開魏洵假惺惺的嘴。
她得有一個誘餌。
能讓魏洵手忙腳亂不得不露出馬腳的誘餌。
筆尖在紙上飛快的滑動著。
一個個計劃,一條條計策,在她的筆下形成,她要把魏家那些見不得人的生意,一樁樁一件件地暴露在陽光之下。
她要將他的財路徹底斬斷,將他的心神徹底攪亂。要讓這條潛藏在陰溝里的毒蛇,不得不從洞穴里鉆出來找一條新的生路。
此時,天羅地網已在她的心中鋪就,而收網的起點,正是這間密室。
燭火爆裂的聲音、紙張被劃動時所發出的細微聲響,充盈了整個空間之內。
云芷徹底沉醉其中,對于外界的一切都毫無感知。不知過了多久,密室的門,被輕輕推了一條縫。
一股清冷的冷杉氣息,讓屋內沉悶的氣息消散,云芷筆一頓抬頭看去。
蕭墨寒一身玄色長袍靜靜立于門口。他的懷里,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是蕭澈。小家伙剛睡醒,正揉著眼睛。
他看見云芷的時候,眼睛以下就亮起來,嘴巴咧開,露出一排沒牙的笑。
“娘…娘親…”含糊的聲音就像一根羽毛輕輕掠過云芷繃得緊緊的心弦。
蕭墨寒抱著孩子走了進來,將孩子放到了地上。
蕭澈搖搖晃晃地站穩,邁著小短腿,噠噠噠噠跑過來,一把抱住云芷的腳,他抬頭仰望著墻和桌子上密密麻麻的紙,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滿滿的都是純粹的天真。
于是他像是發現了一個好玩的新玩意兒似的開心地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在寂靜的密室里久久不能平息,打破了那種壓抑沉悶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