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入夜。
布置得極為喜慶的新房內,紅燭高燒。
穆念慈一身嫁衣,肩披霞帔(pei四聲),頭頂一方繡著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端坐不動。
雖看不見面容,但那窈窕的身姿在燭光映照下,卻是愈發顯得端莊靜雅。
只是沒人知道,蓋頭下的新娘子,早已淚流滿面。
這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感動。
她原本以為,秦淵為自己準備花冠霞帔,是想彌補自己不能被明媒正娶的缺憾。
所以,心中雖有些不安,但被郭靖、黃蓉勸了幾句,便也就接受了。
免得浪費了先生好意。
畢竟這大宋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能夠風光大嫁。
雖此生已無機會那般嫁予先生,但能以如此規格被先生接回家中。
她同樣是心愿已足。
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
最后等來的,竟不是靜悄悄而至的青布小轎,而是鑼鼓喧天和八抬花轎。
這完全就是迎娶正妻的規制。
以娶妻之禮來納妾,禮法所不容,要是傳出去,絕對會引起巨大的非議。
可即便如此,先生還是做了,怎能不讓她感動莫名?
外面的宴席,剛剛開始。
李莫愁推開門,走出了廂房。
其實,之前進行婚禮儀式的時候,她也是出來過的。
人多少都有點愛湊熱鬧的天性,李莫愁自然也不例外。
但只看了片刻,她心內就酸澀得不行,干脆又回了房,眼不見心靜。
這次再出來,便是想填填肚子,回房繼續療傷修煉。
外院坐著的,都是秦淵村中親族。
這幾日許多人都已知道,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出家女冠,借宿于秦淵院中。
見她現身,立刻便有農婦引她入座。
“李道長,來這邊?!?/p>
然而,還不等她過去,一個清朗的聲音便鉆入耳中。
李莫愁循聲望去,便見月門處,秦淵正在笑容滿面地在沖自己招手。
今日的秦淵,穿著大紅色的圓領襕袍,頭上戴著黑色直角幞頭,腰間束著革帶,看起來便跟新科進士一般。
李莫愁知道,這叫公服攝盛。
在本朝,哪怕是平民百姓娶妻的時候,都可以穿上最低品級的官服去迎親。
秦淵現在的直腳幞頭、圓領襕袍、腰間革帶,都是標準的官員公服。
當初與陸展元相戀時,她曾不止一次地遐想過兩人成親的風光場面。
甚至特意去了解過新郎、新娘該怎么穿衣打扮。
于是,她知道了什么叫“公服攝盛”,知道了什么是“紅男綠女”。
也知道了什么是攔門禮、撒谷豆、跨馬鞍、坐虛帳、拜堂、合髻、交杯等各種禮儀。
而今想來,竟是恍如隔世。
李莫愁略一猶豫,最終還是走了過去。
很快便穿過月門,步入內院。
內院顯然比外院要清凈許多。只設了寥寥數席。
李莫愁眼眸微動,下意識地掃過席間。
最先看到的是一個瞽目老者,一個憨厚青年和一個抱著小女娃的美貌少婦。
楊過那小家伙,此刻正和他們坐一起。
老者和青年,倒是在婚禮中看到過,但那少婦,則是第一次見,顯是之前錯過了。
李莫愁知道,他們都是穆念慈的娘家人。
那少婦似有所感,在她抬眼的瞬間便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都是一愣。
而后一抹驚艷之色從各自眸中浮現,顯然都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如此貌美的女子。
李莫愁很快便回過神來,沖她微一頷首,便移開了目光,尋找秦淵的身影。
可下一刻,她的視線,便猛地定格在了內院最右邊那一桌。
仿佛有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血液似乎在剎那間凝固,又在瞬間瘋狂涌向頭頂。
那是兩張令她刻骨銘心、恨入骨髓的面孔。
陸展元!何沅君!
他們竟在這里!
李莫愁壓下上頭的熱血,那雙清冷的眸子,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死死地盯在了兩人身上。
陸展元似乎比兩年前胖了些許,但眉宇間依舊可見那份曾讓她癡迷的儒雅俊秀。
此刻,他正微微側頭,和旁邊的何沅君說著些什么。
而何沅君!
穿著一件水綠襦裙,唇角笑意嫣然,卻依然是胸那么小,個子那么矮。
但這琴瑟和鳴的一幕,卻像是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地捅進了李莫愁心窩。
她那藏在道袍廣袖之下的雙手瞬間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
……
“夫人。”
陸展元壓低聲音,語氣卻透著股斬釘截鐵的意味,“我九成九可以確定,這位秦先生,就是那位‘絕命槍神’?!?/p>
“真的是太像了?!?/p>
“不止身形像,個頭像,連聲音都像……不對,不是像,而是完全一樣。”
“真是沒想到,我們一直所欽佩敬仰的大豪杰,竟是我們近在咫尺的鄰居?!?/p>
“完全是燈下黑……”
陸展元滔滔不絕,只是說著說著,便發現有些不太對勁,忍不住疑惑地抬頭。
下一剎那,他的目光便撞上了李莫愁那雙似燃燒著刻骨仇恨的眸子。
陸展元臉上的激動和熱切,瞬間僵滯,如同被冰水澆頭,眼中閃過一抹驚愕。
何沅君似有所覺,下意識地循著丈夫的目光望去。
“她……她怎么在這?”
旋即,何沅君便是笑臉一僵,不自禁地低呼出聲,眼神中透著一絲慌亂。
兩人都是完全沒料到,竟會在這里遇到李莫愁。
畢竟十年之約,才過去兩年。
“莫慌!別怕!”
陸展元到底是陸家莊莊主,經歷過眾多大風大浪。
短暫的失神過后,他便迅速冷靜下來,握了握妻子的手,輕聲安慰道。
他對李莫愁還是頗為了解。
不到十年期滿,她應當不會出手。
而且,就算李莫愁想違諾,郭大俠夫婦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今天的新娘子,可是他們的義妹。
更何況,還有秦淵這個主人在。
雖不知他和李莫愁是如何認識的,但他應當也不會允許李莫愁擾亂婚禮。
何沅君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些,頓時安心不少。
旁側的陸立鼎和一面容姣好的少婦,正懷里各抱著個女娃折騰得夠嗆,倒是完全沒注意到兄嫂的異狀。
但鄰桌的郭靖、黃蓉卻都隱隱有所察覺。
目光先是落在李莫愁身上,而后又望向陸展元等人。
這年輕貌美的道姑,和陸家莊有仇?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
突然想到,秦淵特意邀請陸莊主一家子過來,莫非是想為他們化解仇怨?
于是,兩人的目光又再次落在了秦淵身上。
招呼了一圈這后院的族老長輩后,秦淵已是來到了那年輕道姑身畔。
“李道長,你沒事吧?”
一個清朗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如晨鐘暮鼓,竟似帶著一股奇異的安撫力量。
李莫愁近乎被仇恨和怒火吞噬的理智,猛然回歸。
冰冷的目光倏然落在秦淵身上,一句“你為何要請那對賤人”,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可觸及秦淵那雙清澈幽邃的眼眸中,心中的那點遷怒莫名其妙地就散了。
是了,是了,秦村與陸家莊是近鄰。
秦先生成親,陸展元和何沅君會過來祝賀,實屬正常。
況且,秦先生又怎知自己與陸展元、何沅君的恩怨?
她與那對賤人在此遭遇,實在怪不得先生。
要怪,也只能怪冤家路窄。
一念及此。
李莫愁突然莫名地感到心虛,有些不想讓先生知道自己和陸展元那段不堪的過往。
“先生,貧道沒事?!?/p>
李莫愁輕吸口氣,冷若冰霜的俏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意。
“那就好,來,李道長,這邊請?!?/p>
秦淵心中一笑,引李莫愁入席。
他特意邀請陸展元、何沅君一大家子過來,就是準備給李莫愁來一波大的。
李莫愁既然深恨陸展元、何沅君二人,那就經常讓他們見見面,多刺激刺激。
提高一下她的閾值。
有他在旁邊,李莫愁不至于出手。
可陸家莊就在秦村附近,萬一她實力提升后,哪天私下撞見了陸何兩人。
一時頭腦發熱,根本不想再遵守什么十年之約,跑去把陸家莊滅了。
那就有點對不住好大兒了,畢竟那里有他未來的岳父岳母。
沒錯,程英、陸無雙這兩個目前才只有兩歲的小女娃,就是秦淵為楊過準備的老婆。
秦淵現在不止是楊過的先生,還是楊過他爹,怎么著也得為他的將來打算一下。
按照正常的時間線,程英、陸無雙愛而不得,應該是終身未嫁、孤獨終老的。
現在,就當是補償她們一下。
至于楊過將來同意不同意?
呵呵,老子的話,他要是敢不聽,說不得就要他嘗嘗,什么叫做十三龍十三象之力。
當然這么做,有點對不住李莫愁就是。
但沒辦法。
響鼓還需重錘敲。
李莫愁這人雖是個病嬌戀愛腦,但秦淵真的挺看好她的。
黃蓉聰明,可心思都在廚藝和雜學上,到死都沒能自創過什么武功。
而李莫愁,年紀輕輕就從《五毒秘傳》中琢磨出了赤練神掌的修煉之法,而且不畏艱險,把它給練了出來。
天資聰穎、有悟性、有毅力,也不缺乏行動力,秦淵很想看看她將來能成長到什么地步。
“道長,請坐?!?/p>
很快,秦淵就把李莫愁帶到郭靖、黃蓉那一桌。
“爹爹。”
郭靖身邊的楊過,歡呼一聲,像只壯實的小猴子般從凳子上蹦起,撲了過去。
秦淵極為自然地伸手,一把將飛撲而至的小家伙穩穩接住,抱了起來。
小家伙摟著秦淵脖子,樂得眉開眼笑。
“郭兄、黃幫主、柯前輩,這位是借宿在舍下的李莫愁李道長。”
秦淵已是為雙方引見起來,“李道長,這兩位是拙荊義兄郭靖、夫人黃蓉伉儷,這位是他們的尊長柯鎮惡柯老前輩。”
李莫愁目光掠過三人,尤其是在黃蓉那美麗絕倫的容顏上停留了一瞬。
郭靖、黃蓉、柯鎮惡,都是名滿天下之人,她如何不知?
沒想到那位穆娘子,竟與他們有這樣的淵源。
李莫愁心中驚異,只是方才心緒波動過大。
因而此時姿態清冷,并沒有什么說話的**,只微微稽首,算是見禮。
“李道長!”
柯鎮惡微微頷首回應,郭靖則是抱拳還禮。
他為人耿直,雖察覺這道姑似與陸家莊有糾葛,
但既是秦淵引見,自然便以禮相待。
黃蓉則是巧笑嫣然,熱情招呼道:“李道長快請坐,今日是秦先生和穆姐姐大喜的日子,可得好好喝兩杯?!?/p>
李莫愁依言坐下,卻是眼觀鼻、鼻觀心。
仿佛對周遭一切笑鬧都漠不關心,全身更是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氣。
“郭兄、黃幫主、柯前輩,李道長請慢用?!?/p>
秦淵似無所覺,陪著他們飲了一杯酒之后,便道,“我再去旁邊轉轉?!?/p>
“秦先生請自便。”
“……”
看著秦淵走開,郭靖、柯鎮惡都是頗為感慨。
五天前的深夜,在胡府,他們還因無緣與絕命槍神結識,而深感遺憾。
可沒想到回到酒樓,與黃蓉會合后,卻得到了一個令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
他們沒能結識的絕命槍神,黃蓉不但結識了,還見到了其廬山真面目。
知道對方身份、且五日后將與穆念慈成親時,師徒倆真的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誰能想到。
那位將嘉興地界眾多黑惡幫會一掃而光,更將瀟湘子、太行三煞、岷江雙兇等惡徒盡皆干掉的絕命槍神。
竟居住在南湖湖畔,這么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村之中。
更想不到,他們雙方竟會因義妹穆念慈而結成姻親關系。
秦淵很快抱著楊過,到了陸展元那一桌,讓小家伙看看兩個未來媳婦。
“陸莊主,陸夫人,陸二爺,陸二夫人,多謝諸位賞光前來。”秦淵臉帶笑意,一手抱著楊過,一手舉起酒杯。
陸展元、何沅君連忙起身。
陸立鼎夫婦也是趕緊站起,懷中兩個女娃才兩歲的模樣,小臉蛋粉粉嫩嫩的。
“秦先生言重了?!?/p>
陸展元一臉笑容。
聲音中卻隱隱帶著一絲激動,“能得先生相邀,是我們陸家莊上下的榮幸?!?/p>
一杯飲盡,陸展元便忍不住試探道:“秦先生,我們應該是第三次見面了吧?”
何沅君、陸立鼎夫婦聞言,也都是目光灼灼地望著秦淵。
畢竟陸展元先前所說那些,都只是他的猜測。
秦淵唇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長的道:“陸莊主說是,那便是了?!?/p>
這回答看起來模棱兩可,卻相當于是默認了。
陸展元眼中瞬間迸發出了驚喜的光芒,何沅君,以及陸立鼎夫婦也都是一臉震撼。
“果然是先生!”
陸展元再次舉杯,“先生槍法如神,陸某欽佩之至,這一杯,敬先生?!?/p>
說罷,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陸莊主過獎了?!?/p>
秦淵從容舉杯回禮,而后目光落在了陸立鼎夫婦懷中,笑道,“這兩位可都是陸二爺的千金,真是可愛?!?/p>
說著,輕拍了懷中楊過一下:“過兒,和妹妹們打個招呼?!?/p>
小家伙大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著粉雕玉琢般的兩個小女孩,有點嫌棄:“妹妹們好小啊。”
“先生,這是小女雙兒,這位則是襟兄之女程英,襟兄夫婦早故,便將她托付給我們照料?!标懥⒍γπχ忉尩?。
“原來如此。”
秦淵目光一閃,又笑道,“我看這兩個孩子與犬子年歲相仿?!?/p>
“若是陸二爺不嫌棄,日后不妨帶著孩子們多來走動走動?!?/p>
“等她們再長大一些,要是根骨還不錯的話,也可與犬子一同練功學習?!?/p>
程英、陸無雙也是此方世界的重要人物了。過幾年教他們讀書習武,肯定也能貢獻不少的傳道珠進度。
“先生說得是?!?/p>
一聽秦淵這話,陸展元便禁不住喜形于色。
不等弟弟開口,就替他應下,“立鼎,你日后可要常帶著雙兒、英兒來拜訪先生?!?/p>
“一定,一定。”陸立鼎也忙不迭點頭。
“……”
時間流逝。
秦淵把楊過放回郭靖那桌,而后在各桌間周旋。
可就在這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達到鼎盛之時。
“嗚——”
一聲尖厲怪嘯,突然毫無征兆地劃破夜空,如夜梟啼哭,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