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嗆人。除了躺在床上、額頭纏著紗布的宋宏月,床邊只坐著她的母親錢淑芬——宋衛國永遠是遇見事就裝縮頭烏龜。
“宏月,你和婷婷不是好朋友嗎?你怎么能這樣做?”嚴峰的聲音還算溫和,但帶著明顯的疏離。
宋宏月虛弱地睜開眼,目光在嚴家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定格在嚴峰身上。
她輕輕抽泣一聲:“嚴峰哥,我這條命差點就丟在后山了。現在紡織廠也把我開除了,我...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了......”
她故意停頓,看著嚴家人驟變的臉色,才緩緩繼續:“要是傳出去,說嚴婷推人致殘,怕是會影響嚴廠長的名聲吧?”
“你胡說八道什么!”嚴母氣得渾身發抖。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錢淑芬突然站起身。
她看著女兒,眼神里沒有驚訝,只有深深的疲憊和失望:“月月,收起你這一套吧。你哥早就把真相告訴我了。”
宋宏月臉色驟變:“媽,你......”
“我怎么知道的?”錢淑芬苦笑一聲,眼角深刻的皺紋顯得更加明顯,
“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比誰都清楚你什么性子。從小到大,只要是你想要的東西,沒有不耍心眼的。上次為了搶你表姐的工作名額,你不也裝病了一個月嗎?”
病房里鴉雀無聲。宋宏月的臉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
錢淑芬轉向嚴家人,語氣平靜卻沉重:“嚴廠長,嚴同志,對不住。我這閨女從小就被她爸慣壞了,自私自利,精于算計。那天確實是她自己摔下去的,跟你們家閨女沒關系。”
嚴峰深深看了錢淑芬一眼,眼神復雜。
他沒想到這個普通的婦人會如此坦誠。
“既然真相大白了,我們就先走了。”嚴峰說著就要轉身。
“等等!”宋宏月突然尖叫一聲,掙扎著要坐起來,眼淚瞬間涌出,
“是,我是算計了!可我為什么算計?我被開除了,這輩子都毀了!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懂我們這種人的絕望嗎?”
她死死盯著嚴峰,聲音凄厲,“嚴峰,你每次來廠里視察,連正眼都不看我們這些女工一眼。你知道我偷偷喜歡你多久了嗎?我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讓你看見我啊!”
這番話半真半假,卻恰到好處。嚴峰的腳步頓住了。
......
從醫院回到家已經過了中午飯點,幾人隨便吃了塊月餅喝了點水就把午飯應付了過去。
錢淑芬看見大兒子兒媳摘堆在灶臺旁的秋月梨,又想起今天看自己親娘的時候,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年人不時地低聲咳嗽,認命地走進了廚房......
深秋的午后,陽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在泥土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錢淑芬坐在廚房的小馬扎上,腳邊放著宋宏明和李秋燕清晨從后山采回來的那筐秋月梨。
她系著那條洗得發白、印著模糊“安全生產”字樣的粗布圍裙,開始仔細地揀選梨子。
那些磕碰嚴重的、有蟲眼的,被她單獨放到一個搪瓷盆里——這些可以留著直接吃或者蒸梨水。
剩下那些形正皮滑、黃澄澄的秋月梨,才是熬膏的上品。
廚房里安靜極了,只聽得見煤球爐子里偶爾“噼啪”一聲輕響,以及錢淑芬手里小刀削皮時那均勻的“沙沙”聲。
她用的是一把老式的水果刀,木柄都被磨得油亮。梨皮削得極薄,均勻地垂下來,幾乎不斷,露出里面水汪汪、白潤潤的果肉,清甜的香氣立刻在狹小的廚房里彌漫開來。
她動作不緊不慢,帶著一種舊式婦人特有的專注和耐心,每一個梨子都削得干干凈凈,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削好的梨子被放在一個印著紅雙喜字的白瓷盆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接著,她開始用一把厚實的鐵刀,在厚重的榆木案板上將梨子切成細絲。
刀落在案板上,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咚咚”聲。這聲音里,有她對女兒受傷的擔憂,也有對女兒宋宏月未來命運的隱隱焦慮。
切好的梨絲被倒進那口用了十幾年、外面熏得烏黑、里面卻锃亮的大鋁鍋里。
這種鍋導熱快,但火候極難掌握,全靠經驗。
錢淑芬抓了幾大塊黃冰糖——那是她攢了好久的糖票才換來的,均勻地撒在梨絲上。她不舍得一次全放完,留了一小塊,用油紙包好,藏進櫥柜深處,預備著過年蒸糖包用。
爐子里的煤球已經燒得透紅,她卻不急著開大火。先用小火,慢慢地讓冰糖融化,浸潤著每一根梨絲。
很快,鍋里就開始“咕嘟咕嘟”地冒出細密的小泡,梨絲一點點變得透明、軟爛,清甜的香氣逐漸轉化為一種更為醇厚的、帶著焦糖氣息的甜香,混著水汽,彌漫開來,窗戶玻璃上很快凝結了一層白蒙蒙的霧。
這個過程極其漫長。錢淑芬就搬個小凳子坐在爐邊,手里納著鞋底,時不時抬眼看一下鍋里的情況,用一把長長的銅勺子,伸進鍋里,慢慢地、順著一個方向攪動。
她不敢離開太久,怕糊了鍋底,那一鍋的心血就都白費了。銅勺碰著鍋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是這寂靜午后唯一的伴奏。
梨肉熬化了,湯汁變得粘稠,顏色也從清亮轉為深琥珀色。
這時,錢淑芬才站起身,從她陪嫁的那個紅漆木箱子底層,摸索出一個小紙包,里面是她年前咳嗽時,老中醫給開的、沒舍得用完的一點川貝母。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微黃的粉末倒入鍋中,繼續攪拌。川貝的微苦氣味混入濃郁的梨香里,形成一種獨特而安神的藥香。
最后,她用紗布過濾掉梨渣,將純粹的膏汁重新倒回洗凈的鍋里,用文火收干最后的水分。
直到用勺子舀起,膏體濃稠如蜜,能拉出透亮的絲線,才算是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