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李繼諶花大量人力物力,非要用商戶女這個身份欺騙唐嘉玉的真實原因。她身上背負著所有梟雄夢寐以求的皇權正統,僖宗的圣旨也印證,凌云圖的寶藏是一定存在的,但帝王心意卻屬意幽州王氏。李繼諶拋出這道圣旨也不是,繼續藏著也不是,只能先養著唐嘉玉,不敢讓她得知自己的身份。
段澤想了想,道:“在主公多年打壓下,幽州兵弱,早已無力逐鹿天下。僖宗圣旨中明確說了,生男皇子登基,生女讓外孫登基,公主監國。說明僖宗最在意的是讓自己的血脈回到皇位上,無論男女,都好過宦官扶立的新帝。這一點想必天下英雄都看得出來,如今圣旨、公主和凌云圖都在主公手上,河東又兵強馬壯,等來日爭奪天下,哪有人敢對少主指指點點?”
李繼諶怎么舍得這樣委屈獨子,他冷嗤一聲道:“帝王心術深不可測,誰知道他有沒有留下另一道密旨,等藩鎮幫唐嘉玉起兵,推翻當今皇帝后,再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這確實有可能,但謀士和父親的立場是不同的,段澤看到的是整個河東的利益。段澤道:“等到了那一步,主公想必已攻入長安,擁立新帝,便是密旨現世,誰又斗得過主公呢?主公,屬下知您愛子心切,不忍少主受傷害,但這份圣旨是天賜良機,不容錯過。唐嘉玉原本喜歡王榕,但看到少主后,便對少主癡心一片,怎知這不是天意?紫微星動,已從幽州王氏,落入了河東啊。”
李繼諶有點被說動了,段澤趁熱打鐵道:“何況,只要主公毀掉這封圣旨,唐嘉玉就再無價值,但凌云圖寶藏卻是實打實的。大業面前,兒女情長算得了什么!現在少主對唐嘉玉無意,而唐嘉玉喜愛少主。只需提醒少主不要動心,利用唐嘉玉的愛意套出秘密,待河東事成,便如少主說的那樣,放唐嘉玉離開,各自男婚女嫁。唐嘉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她身上,背負著什么樣的財富。”
李繼諶想到他鉆研了十五年卻一無所獲的凌云圖,不得不承認皇室打仗不行,但論起心機算計,實在是行家。
李繼諶一直覺得凌云圖不是完整的藏寶圖,凌云圖更像是母本,是鎖,必須結合鑰匙,比如說是一組數字,才能讀取出藏寶的真實地址。但這份秘鑰,很可能被王昭儀毀掉了。
李繼諶不清楚廣明元年宮闈內發生了什么,據他推測,應是僖宗趁亂送妻兒離開,將皇族代代相傳的凌云圖密碼告知王昭儀,期待自己的血脈借幽州之力復辟。可惜王昭儀還沒回到幽州就遇到了截殺,在動亂中產下女兒。
那時候王昭儀已經意識到她沒法親眼看著孩子長大,若將解密方法告知親信,萬一仆人拿到寶藏后殺了她女兒,或者偷龍轉鳳怎么辦?所以王昭儀索性毀了密碼,將秘密以某種形式藏在唐嘉玉身上,并在書信中語焉不詳暗示,利用世人的貪心,確保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長大。
王昭儀做完這一切后,讓奶娘帶著孩子走,她獨自引開追兵。但奶娘一行人還是被追兵追上了,李繼諶恰巧在附近,誤以為追兵是張朝叛軍,圍攻過去后撿了個大漏。哪怕李繼諶察覺到王昭儀的算計,也不得不按照她期望的那樣,將唐嘉玉帶走并養大。和開國皇帝的寶藏比,養大一個女孩所需要的花費,實在微不足道。
李繼諶讓丫鬟檢查過唐嘉玉身體,再三確定唐嘉玉身上沒有任何標志,所以王昭儀到底把密碼藏在了哪里呢?
李繼諶默了片刻,緩緩道:“有沒有可能,連唐嘉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開凌云圖。王昭儀死時她才剛出生,一個嬰兒,能知道什么?”
“但這個秘密一定和唐嘉玉有關。”段澤道,“王昭儀身為母親,會不惜一切為孩子考慮,就算唐嘉玉未來無心復國,一個女子有巨額寶藏傍身,也好過沒有。她定會把凌云圖另一半秘鑰,以某種形式告知唐嘉玉。王昭儀的絕筆信中說,等唐嘉玉長大就懂了。她說得長大,很可能是女子成婚嫁人。無論怎么看,唐嘉玉的枕邊人,都是最容易窺見真相的。”
李繼諶也是這樣猜測的。沒有了唐嘉玉,天下之大,他們不可能猜出藏寶之地,但唐嘉玉偏偏看中了他的兒子,如果想套出寶藏,就得讓李昭戟犧牲色相接近她。
李繼諶嘆息,如果李昭戟不愿意,他絕不會讓兒子做以色事人這等事。但李昭戟同意,他再攔著,倒顯得他沒有大局觀了。
河東終究要交到李昭戟手里,讓他早點和皇室中人打交道,或許,也是好事。
李繼諶無聲嘆了口氣,道:“喚昭戟過來吧。”
段澤大喜,拱手:“屬下遵命。”
李昭戟進入鐵鷂堂時,就已經知道父親要和他說什么了。李昭戟見怪不怪停在案前,給李繼諶行禮:“父親。”
李繼諶肅著臉,問:“昭戟,你真的愿意去唐宅,扮演唐嘉玉的……夫婿。”
很明顯,父親本來要說贅婿,硬生生改成夫婿。李昭戟已經能平靜接受這個詞了,從容頷首:“是。”
他不喜歡想很多,已經決定的事情,沒必要翻來覆去糾結。他說出那句話其實是一時沖動,要不是魏成鈞明晃晃的算計太令人煩躁,李昭戟根本不會控制不好情緒。但既然都說出來了,李昭戟也沒打算反口。
唐嘉玉喜歡他,無論他怎么對唐嘉玉,都是李昭戟的事,輪不到其他男人插足。
李繼諶見李昭戟回答得堅定,越發憂心,恨不得耳提面命:“她的身份注定和我們對立,你要記住,你是去執行任務的,和你去赤丹后方潛伏沒有區別,絕不可對她動真心!”
李昭戟點頭:“我明白。”
“我會讓人給你另外安排住處,記住,不得和她私從過密,更不可和她有夫妻之實。你的任務是套出凌云圖解法,要多引著她論畫。一會我讓段澤來,他為你量身定制了一套套話技巧。”
李昭戟嘖聲,十分嫌棄:“啰嗦。”
“別不當回事。”李繼諶想了想,還是沒告訴李昭戟圣旨的事,只是虎著臉道,“她能引得成鈞為她爭風吃醋,還能引起王榕注意,絕不是個簡單的。李家的女兒慣會玩弄人心,你要當心她。”
李昭戟想起夜空下那雙明亮水潤的眼睛,心中不屑。她那樣愚蠢的人,哪來的能耐將魏成鈞玩弄于股掌,恐怕是魏成鈞心懷不軌吧。以及分明是父親強行逼王榕回應,要不是父親,唐嘉玉和王榕本該毫無交集。
李昭戟實在想不到唐嘉玉哪里值得他當心。他給父親面子,點頭應下:“是。”
李繼諶靜靜望著李昭戟,沉聲道:“眾人喊你一聲少主,你要擔起少主的職責。你的妻子,是未來河東的主婦。”
李昭戟感受到話中的重量,收斂了輕慢,鄭重保證:“兒子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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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宅。
唐嘉玉今日一起身,就感覺氣氛不太對勁。唐嘉玉心跳加快,努力裝作一無所覺,如往常一般梳洗、上妝。
她收拾妥當后,折夏上前傳話:“娘子,主君叫您去守拙堂,一起用早食。”
心中的預料成真,唐嘉玉下意識捏緊了自己的手,暗暗祈禱列祖列宗保佑,若阿父阿母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她一切順利。
唐嘉玉揚唇,輕快一笑:“好啊。”
守拙堂里,龐誠、魏成鈞都在。魏成鈞目光陰鷙,死死盯著她,唐嘉玉就當看不見,給龐誠行禮:“阿父。”
龐誠坐在主位,目光深沉,意味不明,道:“先用飯吧。”
這一頓飯吃得靜默無聲,唐嘉玉不知道那兩人如何,反正她沒吃出來什么味道。唐嘉玉正用小勺舀杏仁酪吃,龐誠放下碗筷,問:“禁足這么久,你清醒得怎么樣了?”
唐嘉玉心里門清,她把杏仁酪吃完了,才放下湯匙,淺淺拭了拭唇角:“女兒之心早就稟明阿父,沒什么可清醒的。”
“你鐵了心要跟那個窮小子?”龐誠臉上看不出情緒,說,“如果你執意要招他為婿,唐家的財產你一文都拿不到,你得搬出去和他過苦日子。”
要是普通女子可能會被嚇到,但唐嘉玉只覺得好笑。若沒有她,連唐家都不會存在,何況錢財?要是龐誠真能放她去外面,唐嘉玉還要感謝他們呢。
可惜戲還是要做的,唐嘉玉暗暗擰了自己一把,眼中流露出四分愧疚、三分自責、兩分決然和一分堅毅,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只要能和心愛之人在一起,我什么苦都不怕。”
龐誠深深嘆了口氣,像是為她心疼,又換上了一副慈父面孔:“嘉玉,你年紀還輕,覺得情愛重要,但為父作為過來人,得和你說些掏心窩的話。情愛都是一時的,等你嫁過去為柴米油鹽發愁,多深的感情都會消磨殆盡。那時候你才會知道,家世錢財才是唯一靠得住的。”
唐嘉玉知道啊,所以她要得到李昭戟,既然要做戲,那就搞定全河東甚至全天下最有權勢的郎君,才不枉她重活一場。
唐嘉玉做出一副貞潔烈女的樣子,決然起身:“阿父,如果你叫我來就是說這些,那便不必說了。女兒告退。”
“等等。”龐誠叫住她,說,“幽州王公子送了帖子來,邀你去城外狩獵。你要看看嗎?”
王榕?唐嘉玉動心了,王榕也受制于李繼諶,若能和王榕坦白身份,他們兩人相互扶持,總好過單打獨斗。但理智很快壓倒了感情,即便王榕真的送來了帖子,她也不能去,何況這很可能是龐誠在試探她。
唐嘉玉知道此刻肯定有很多人盯著她,恨不得揪出一丁點她對他們少主不是真心的證據。唐嘉玉偏要讓他們失望,她冷若冰霜,目光剛烈,堅定道:“我的心里只有李郎。雖然我們還沒有成婚,但我的心已屬于他,若我再看旁的男子,便是背叛他。往后再有其他男子遞來帖子,阿父一應都拒了吧,不必告訴我。”
侍從都露出驚訝之色,唐嘉玉竟然連王榕的帖子都不看了,看來,她真的對少主用情至深。
連龐誠都無話可說了,嘆息道:“你當真不后悔?”
唐嘉玉脊背挺直,目光灼亮,發自肺腑:“絕不。”
唐嘉玉頭也不回往外走,身后男子長長嘆氣,像是一個妥協的老父親,無奈說:“罷了。你既如此喜歡他,為父怎么舍得真讓你受苦。你們的婚事,為父允了。”
唐嘉玉眼神驟然發亮,唇邊飛快劃過一絲冷笑。她很快掩飾起來,又驚又喜地轉身,問:“阿父,你說得是真的?”
“當然。”龐誠笑著看向她,撫須說,“但為父有幾個條件。”
唐嘉玉尖叫一聲撲到龐誠腿邊,小女兒意態十足,期待地看著他:“阿父快說。”
“第一,婚事簡辦,等他日后闖出一番事業,再光明正大、三書六禮來下聘。”
唐嘉玉用力點頭:“還有呢?”
“第二,你們兩人要分房住,在他取得成就之前,你們算不得真夫妻。”
唐嘉玉意外了一瞬,她并不在意所謂清白,但李昭戟那邊竟然主動要和她維持界限,算他有良心。
唐嘉玉自然無不可,一口應下:“好。”
“第三,你要上進,不能再像以往那樣混日子了。琴棋書畫都要重新撿起來……”
“好了好了。”唐嘉玉充分演繹一個被寵壞的大小姐,捂住龐誠的嘴,撒嬌道,“哪來這么多要求,我都要記不住了。我就知道阿父最好了!”
唐嘉玉又開始胡攪蠻纏,龐誠真正要說的話被鬧得無法說完。他無奈道:“你看看你,哪有大人的樣子,還像小孩子一樣胡鬧。”
“以前有阿父在,未來有李郎,我就是要做一輩子小孩。”唐嘉玉笑著依偎在龐誠身上,抬眸,正好和魏成鈞對視。
唐嘉玉很分明地在他眼神中看到了恨和屈辱。唐嘉玉知道,這一次她算是把魏成鈞得罪死了。
但那又如何。
最有價值的棋子已入局,另一個敗軍之將,何足掛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