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他冷冰冰直視那個女子,唐嘉玉對著他曖昧一笑,毫無羞澀,竟全然是一副“能被我看上是你的福氣,你不可能拒絕我”的篤定。
李昭戟都氣笑了,是他小瞧這個女子了。她不止有色心,還色膽包天!
正堂里也狠狠靜了靜,等眾人反應過來,頓時像炸了鍋。龐誠臉頰抽了抽,眼中的慈父淚再也裝不下去。
他這些年謹遵節度使之命,對唐嘉玉哄著寵著,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龐誠也搭梯子給她摘。選婿是至關重要的一環,節度使說了,只要不是王榕,盡可能順著她,哪怕不是魏成鈞也無妨。畢竟唯有唐嘉玉選到自己滿意的人,才會和夫婿傾訴秘密。
但節度使可沒說,如果唐嘉玉選中了他的公子,該怎么辦。
龐誠頭皮發麻,勉力強撐著,對唐嘉玉說道:“嘉玉,這位郎君你從未見過,對他的家資、品性也全無了解,招他為婿是不是太武斷了?”
多可笑,他剛剛才逼她現場做決定,現在卻說選一個陌生人太武斷了。唐嘉玉擺足了驕縱千金的架子,滿不在意道:“阿父,你不是說讓我隨便挑嗎,我就要他!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郎,品性能差到哪里去。反正我們唐家有錢,何必在乎男方家資?”
“可是……”
“阿父,你看他衣服破舊,可見勤儉持家;他肩角都洗開線了,卻沒人給他補衣服,可見未有婚配;他和唐家相差懸殊,依然上門觀禮,可見是個知禮數、懂報恩的。最重要的是,我喜歡他。”唐嘉玉抱著龐誠的手臂搖晃,不依不饒道,“你明明答應我了,隨便我挑。我就要嫁他,如果不是他,我寧愿終身不嫁!”
李昭戟心情復雜,唐嘉玉好像在夸他,但好像又不是。龐誠見少主表情越來越莫測,生怕唐嘉玉再說出什么驚人之語,趕緊裝作頭疼送客:“這是唐某家事,不足為外人道。諸位慢走,恕不遠送。”
這場及笄宴,開始得賓主盡歡,結束得莫名其妙。“賓客”們離開唐宅時,各個表情微妙,他們掃過冷著臉的李昭戟,想笑又不敢。
魏成鈞追了那么久都搞不定的大小姐,少主只露了一面就能讓公主攜萬貫家財主動求婚,果然,還是少主不同凡響。
李昭戟被看煩了,冷冰冰瞪回去,偷摸交換視線的士兵趕緊裝不知道。李昭戟心里憋悶,他活了十五年,無論習武還是打仗都順風順水,連赤丹人都不能給他氣受,今日卻被一個女子調戲了,他還不能發泄回去。
李昭戟冷著臉上馬,重重夾馬腹,照夜像離弦的箭一樣飛馳而過。
李昭戟在城外跑了三圈,胸中那股憋悶終于消散了些。天色已到昏黑,李昭戟帶著滿身塵土回府,他走向鐵鷂堂,發覺親衛看他的表情有些怪。李昭戟暗暗皺眉,推門,便聽到父親在里面不可思議問:“什么,她對昭戟一見鐘情,非他不可?”
另一道聲音是龐誠,聽起來也很犯愁:“屬下勸過,反復警告她少主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但她鐵了心,就要嫁給少主。”
鐵鷂堂陷入死寂。守門親衛被迫聽了一耳朵八卦,想繼續聽又不敢,只能清了清嗓子稟報:“少主回來了。”
龐誠轉身,給李昭戟行禮:“參見少主。少主,屬下那些話只是為了打消唐嘉玉的……”
“沒聾,聽見了,你不用再重復一遍給我。”李昭戟冷冷打斷龐誠的話,他走入鐵鷂堂內廳,斬釘截鐵道,“讓我娶她,絕無可能。”
說完李昭戟想到什么,短促笑了聲:“不對,甚至不是娶,而是入贅。”
李繼諶聽到這兩個字深深皺眉:“胡說什么,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將來要繼承節度使之位,開疆拓土,發揚軍威,怎么可能入贅給一女子?”
李昭戟看到父親還沒鬼迷心竅到讓他犧牲色相,臉色這才好看了些。不過,就算父親真的逼他,也別指望李昭戟會低頭。他不想做的事,沒人能勉強他。
李昭戟道:“我早就說過此計不妥。長安勢弱,我們只需練兵囤糧,遲早可取而代之。何必費盡心思找什么凌云圖?”
李繼諶扶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唐嘉玉偏偏看上了李昭戟,若不同意,那前面做的事情不都打了水漂?
龐誠前后看看,道:“少主身份尊貴,自然不可能真的入贅,但屬下覺得,少主堂堂男兒,多一個女人也不妨礙什么。少主不妨編一個假身份,陪她做一會戲。她是僖宗唯一的后代,若能誕下有河東血脈的男嬰,節度使便又多一個籌碼。若少主著實不喜她,只需讓她有孕,將來打發到偏院里做個妾室,正妻自然要留給德才兼備的賢婦。”
李昭戟越聽眉峰攏得越緊,龐誠早年在戰場上身先士卒,帶頭沖鋒,也算一名虎將,如今怎么變成這樣?李昭戟冷冷道:“我既不喜歡她,為何要招惹她?無論她是不是公主,任何一個女子,都沒有蓄意讓人懷孕再貶她做妾的道理。如此行徑,和畜生何異?”
龐誠幾乎是被李昭戟明著罵了一通,他臉色漲紅,低頭請罪:“少主恕罪,是屬下想岔了。”
李繼諶想到他從馬車里發現唐嘉玉時,她才四天大,奶娘為了保護她中箭而亡。李繼諶從尸山血海里翻出她,小小那么一只,弱得隨時會斷氣,但看到他,還是咧開嘴對人笑。
因為那個笑,這些年李繼諶幾次在殺她和留她之間動搖,最終都讓她待在唐宅,繼續做那個一無所知但無憂無慮的富商千金。有些時候做個癡兒也挺好,什么都不知道,才能一輩子平安快樂,無憂無難到終老。
那么多人追殺她,她硬是從閻王爺手中等到他來,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李繼諶嘆息一聲,道:“去年她對王榕一見鐘情,今年又是對昭戟,能有多認真?小娘子喜歡好顏色,心性不定,要不了多久就忘了。先將她穩在唐宅里,招婿的事,再從長計議吧。”
龐誠應是。龐誠出去后,李昭戟才對李繼諶說道:“父親,你還是對凌云圖不死心?一個虛無縹緲的寶藏而已,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確定,父親為何如此執著?”
李繼諶看著兒子,欲言又止,最后唯余一聲嘆息:“你還年輕,不懂。回去換身衣服,先休息吧,唐宅的事不用你管。以后,少去那個地方。”
李昭戟一臉不屑,當他想去的嗎?李昭戟見父親不肯說,知道問也沒用,冷哼一聲走了。
李繼諶吩咐親衛看好門,打開密格,取出這些年他看了無數遍的東西。李繼諶撫過布帛上栩栩如生的龍紋,緩緩打開。
李繼諶和皇家的淵源,其實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了。李繼諶本來不姓李,他的父親原名褚棣,本是云州守將,咸通九年吳曄在徐州起義,通往長安的漕運被切斷,朝廷大驚,傾力圍剿。褚棣奉召南下平叛,其麾下騎兵多穿黑衣,神出鬼沒,打仗時如天邊一線,倏忽間便已至眼前,手起刀落叛軍便已尸首分離,宛如收割人命的鬼鴉,吳曄部將驚懼地稱其為鴉軍。
褚棣帶領鴉軍橫掃叛軍,勢如破竹,鴉軍之名至此在天下打響。次年九月,褚棣攻下徐州,將吳曄人頭割下,送往長安朝見天子。懿宗大喜,賜褚棣皇姓,并親自為其取名武安,封為云州防御使。
褚棣搖身一變成了李武安,李家從草莽武將變成了功烈之族、封疆大吏,門庭煊赫,遠不可同日而語。李繼諶自幼跟隨父親南征北戰,當年褚棣南下平叛時,李繼諶才十三歲,便已作為先鋒官沖鋒殺敵,驍勇善戰,叛軍見之潰散,莫敢阻擋。
李繼諶至今都記得,懿宗在長安見到他們父子,大喜過望,對左右說此父子乃當代衛霍,得之可保大齊五十年國祚。懿宗說這些話的時候恐怕不會想到,過不了幾年,屠龍的功臣就成了盤踞在長安北方新的巨龍。
那是李繼諶第一次面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長安,這一見就讓他魂牽夢繞,再不能忘。他這些年南征北戰,見過許多城池,富庶的,雄偉的,遼闊的,但沒有一座能像長安那樣,包羅萬象,氣象恢弘,是唯有盛世百年、萬國來朝才能打造出的璀璨明珠。
國都,當如是。
李武安病逝后,李繼諶理所應當繼承云州防御使,成了鴉軍新的主帥。見過長安后,李繼諶再也不滿足于云州了。云州當然很好,這是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他和劉英容在此相遇、成婚、生子,他的祖輩都在此耕耘,這是李繼諶的根,但,不該是他兒子的。
他的兒子,他和英容唯一的孩子,應該往更遼闊的天地去。
李繼諶厲兵秣馬,積極備戰,等待著命運的垂青。廣明元年,他苦苦等待的機會來了。
張朝叛亂,虎牢關救援不力,洛陽失守,長安霎間告急。年輕的皇帝僖宗帶著妃嬪宗室倉促逃亡蜀地,李繼諶嗅到機遇,當即率領三萬五千騎兵南下勤王,十五日內就抵達關中。
他不是第一個抵達長安的藩兵,但一定是戰斗力最強悍的。他在關中連敗張朝所部,良田坡一戰更是讓叛軍橫尸三十里,李繼諶乘勝追擊,第一個沖入長安,在收復帝都中立下首功。那幾年朝廷偏居益州,害大齊丟了帝國體統的僖宗醉酒游湖,溺亡,皇位上換成了他的弟弟壽王。皇帝聽到收復長安的消息,喜極而泣,次月大封功臣,李繼諶破張朝,復長安,以首功受封河東節度使。
那一年李繼諶年僅二十八,于諸將最少,而兵勢最強,功高震主,一時風光無二。少年得意,天下矚目,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時刻,李繼諶卻在人前說他已老矣,吾兒甚奇,河東之未來皆系于少主。
李昭戟當時不過三歲,說這些話未免太早了,但李繼諶并非謙虛,他是真的如此相信。他從云州防御使到河東節度使,每一步都是拿命拼出來的,這些年他到處征戰,河東地盤越來越大,漸漸成了北方第一強藩。但,這也就是李繼諶的盡頭了。
而李昭戟不同。因為李繼諶的預言,李昭戟從小長在眾人的看好及看衰聲中,他頂住了這些壓力,不因出生優越而自得,也不以父親功高而自慚。李繼諶以百步穿楊的箭術成名,劉英容一桿長槍能單挑軍中十余名好手,李昭戟作為他們的孩子,既擅射也擅槍,軍中盛贊李昭戟繼承了父母的長處,但李繼諶知道,那是李昭戟私下花數倍的時間練出來的。
心性堅定,勤勉自律,能和士兵同甘共苦,也能恩威并施馭下,李昭戟擁有李繼諶期待的所有品質。李繼諶已經將河東的根基打好,將來他們李家是亂臣賊子還是亂世梟雄,就看李昭戟的了。
李繼諶將東西卷好,重新收在密格里。他看到那半枚龍紋玉佩,嘆息一聲,緩緩關閉機關。
可憐天下父母心吶。
可是,終究是他兒子的前程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