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意思行了,唐嘉玉自然不可能真的絕食。
唐嘉玉蒙在被子里,春夏秋冬圍在床邊,像哄小孩一樣勸:“娘子,您吃點吧,您已經三天水米未進了,當心餓壞了身子。”
唐嘉玉臉埋在枕頭里,似乎在哭,實則借著動作掩飾,悄悄從被子里摸糕點。
不好,屯的糕點吃完了。唐嘉玉可沒打算真餓著自己,絕食這場戲差不多該收官了。她費力支起身,突然晃了下,丫鬟們連忙上前扶住她:“娘子!”
唐嘉玉氣息奄奄問:“阿父同意了嗎?”
斬秋瞧見唐嘉玉臉色蒼白、隨時要暈厥的樣子,嘆息道:“娘子,先吃點吧。主君得知您不肯吃飯,十分著急,天大的事也得吃飽了再說。”
枕春也戚戚然道:“是啊,若是您餓出什么岔子,最后挨罰的都是我們。”
唐嘉玉眨了眨眼,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都怪我,還要連累你們。”
都虛弱成這樣了還擔心她們受罰,哪個鐵石心腸能不動容?唐嘉玉虛弱無力地靠在丫鬟臂彎里,在她們的殷殷勸說中,半推半就喝了碗羹湯。其實唐嘉玉還想吃,但為了后面的戲,只能忍痛說道:“我實在沒胃口,都拿下去吧。你們也出去,我想一個人待著。”
丫鬟相互對視,簪冬緊張道:“娘子,您該不會尋短見吧?”
“我不會。”
唐嘉玉越這樣說,春夏秋冬越不敢留她一個人待著。這正合唐嘉玉心意,要是她們走了,唐嘉玉演給誰看?過了一會后,唐嘉玉披著斗篷,懨懨靠在窗前,丫鬟站在屋角,遠遠看著她。
唐嘉玉有一搭沒一搭翻著面前的書,整個人寫著郁郁寡歡,生無可戀。唐嘉玉看著面前的話本,心想照這個進度,一會她可以自然而然翻看畫冊,大概晚上就可以動筆畫畫了。
唐宅都是李繼諶的人,她插翅難逃,要想破局,唯有把水攪渾。李繼諶會在兩年后病逝,魏成鈞意圖反叛,但如唐嘉玉預料,他失敗了,最后的河東節度使是李昭戟。她要想離開唐宅,討好龐誠、姜嬋或春夏秋冬是沒用的,她得搞定最終做主的人——未來的河東之主,李昭戟。
但李昭戟貴為少主,想靠近他并不容易。要想逼李昭戟入場,她得演一出大戲。
第一個階段,絕食,核心是逼。但威脅容易起反效果,要軟硬兼施,打一棒子給一甜棗,才容易撬開李昭戟的心防。
所以唐嘉玉打算開始第二個階段,畫畫,也就是誘。唐嘉玉前段時間讓春夏秋冬收拾房間就是為了這一步,她一個不學無術的廢物點心,忽然提筆作畫,目的性也太強了。她要創造環境,讓眾人看來她是為了排解苦悶,百無聊賴之下才重拾畫筆。
唐嘉玉為了保持自己為情所困的人設,無論丫鬟端來多少她愛吃的飯菜,只碰一點點就說自己沒胃口了,龐誠、姜嬋都來看過,唐嘉玉不為所動。到了晚上,果然她餓得睡不著。
春夏秋冬孜孜不倦拿著她最愛的點心,勸她多少吃點,唐嘉玉索性將她們都趕出去,眼不見心不煩。唐嘉玉一邊倚在窗前裝情圣,一邊在心里怒罵,等她到了長安,恢復了公主身份,一定要將這些亂臣賊子碎尸萬段,以報今日挨餓之仇!
唐嘉玉拿著畫筆,在紙上細細勾勒李昭戟眉眼,默默想著以后要怎么折磨他。可能是她的恨意太強烈,唐嘉玉學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畫技并不精湛,但筆下的少年卻面若明月,眼若寒星,俊得很有靈韻。
唐嘉玉入迷地看著畫像,心想她可真棒,多年沒拿畫筆,依然下筆如神。
她是天才!
然而在別人看來,她看著畫紙似悲似嗔,沉默不語,卻是一副深愛畫中人不能自拔的模樣。
秋風吹過,滿城林木連成潮水,沙沙聲不絕,落葉裹挾著夜風飄墜,像一場遲來的花雨。一枚紅葉落在畫卷上,唐嘉玉輕輕拂去,抬頭關窗時,她怔住了。
一個少年坐在對面的樹梢上,不知看了她多久。
唐嘉玉頓了下,問道:“你是來看我的嗎?”
她餓了太久,不需要裝,自然而然帶著一股幽魂般的哀婉氣質。李昭戟看到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嘆了聲,從樹上跳下來。
他很費解,今日他一整天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實在不得其解,便來問罪魁禍首。李昭戟雙手撐在窗沿前,居高臨下審視著唐嘉玉,問:“你喜歡我?”
唐嘉玉仰頭看著他,輕輕點頭。
她生得明艷,但如今嘴唇蒼白,面無血色,在夜色下像一朵緩緩綻放卻又注定凋零的曇花。李昭戟心中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緒,他歪頭,詫異問:“你為什么喜歡我?”
唐嘉玉不答反問:“你喜歡什么?”
“我?”李昭戟不滿她反客為主,卻還是答道,“馬,橫刀,陌刀,長槍,射箭。”
喜歡的還真多,怎么不累死你呢?唐嘉玉有些不高興,她表現了出來,靠近窗臺,緊盯著李昭戟的眼睛問:“如果里面只能選一樣呢?”
李昭戟想了想,肯定道:“馬。”
唐嘉玉問:“你為什么喜歡馬呢?”
“應該是你回答我的問題。”李昭戟不滿,唐嘉玉抬眸,悠悠橫了他一眼:“啰嗦。”
她這一眼沒有任何威懾力,溫溫軟軟,波光瀲滟,眼波如水。李昭戟應該生氣,但對著這樣的眼神又不好發火,只能答道:“因為馬忠誠,有靈性。在戰場上能日行千里,沖鋒陷陣,是決定騎兵戰斗力的關鍵。”
“那我也說,馬訾費巨大,飼養不易,易受傷,易發狂,易生病,有一堆缺點。”
李昭戟如實點頭:“這些缺點確實存在,但……”
“但你還是喜歡它。”唐嘉玉撐著下巴,雙眼盈盈看著李昭戟,說,“你看,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喜歡就是喜歡。”
李昭戟怔了下,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唐嘉玉主動發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李昭戟瞥了眼她衣袖下的畫卷,說:“在你剛開始畫畫時。”
這回輪到唐嘉玉怔了下,忙尷尬地將畫卷起。李昭戟看到她手忙腳亂、耳尖通紅的樣子,覺得扳回一城,心情奇異地變好了。他雙手交疊,撐在窗戶上,問:“喂,你是真的在絕食嗎?”
“你在叫誰?”唐嘉玉將畫紙卷好,不肯回頭,道,“我叫唐嘉玉。”
李昭戟無語地看著她,念在她大概餓壞了腦子,大度地不和她計較:“唐嘉玉,你真的要絕食嗎?”
“怎么可能。”唐嘉玉剛才還冷若冰霜,現在卻突然笑了起來,回眸對著他狡猾地眨眨眼,“我早就藏了吃的。我又不傻,只是想逼我爹讓步,干嘛要真的餓著自己。”
李昭戟愣怔片刻,這是他完全沒預料到的答案,但意外合理。他看著得意洋洋的唐嘉玉,也笑了。
她沒他想象中那么蠢,但,好得也有限,竟然能想出這種蠢主意威脅龐誠。
可惜本尊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沾沾自喜問:“你是不是聽到我絕食,擔心我,所以來找我私奔呀?”
李昭戟沉默片刻:“應該不是。”
“即便是,我也不會跟你走的。”唐嘉玉認真看著他,說道,“若我和你私奔,阿父定會震怒,萬一他報了官,你就完了。你明明什么都沒做錯,只是因為家里窮了些,阿父便死活不同意我們的婚事,他分明就是嫌貧愛富!你放心,我會想辦法讓他同意的。我是他唯一的女兒,我以死相逼,他總會服軟的。”
李昭戟望著她的眼睛,心想他大概還是看錯了,她明明要更蠢一點。
她竟然怕報官牽連到他,多么可笑。她完全不知道他是誰,卻為了不讓父親遷怒他,自己絕食。
李家的公主都是這個樣子嗎?難怪大齊江河日下,氣數不久了。
斬秋守在屋外,聽到唐嘉玉屋里有動靜,起身問:“娘子,您在和誰說話?”
唐嘉玉嚇了一跳,慌忙推他的手臂:“你快走,別被他們發現。”
她的手白皙柔軟,按在他身上像團云一樣,一點而過。李昭戟被那陣陌生的觸感恍了神,竟沒有折斷她的手,而是任由她把自己推走。
唐嘉玉欲蓋彌彰對門口喊:“沒事,我自己說著玩呢。”
回頭,她看到李昭戟還站在原地,著急道:“你快走呀!”
李昭戟真的抬起腳步,她卻又不舍得了,百般猶豫,最后鼓足勇氣叫住他:“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她雙眼亮晶晶的,像藏了漫天星辰,李昭戟在草原上看到的銀河都不及此刻她的眼眸美麗。李昭戟鬼使神差,說:“秉文。”
剛出口他就知道不該,這是他的字,雖然只有親近之人知道,但終究有風險。唐嘉玉默默在唇齒間念這兩個字:“秉文。”
意外的溫文爾雅,唐嘉玉抬頭,含笑對他道:“我記住了。趕快走吧,我幫你掩護。”
直到合上窗戶,李昭戟手上仿佛還殘留著那股膩滑的觸感。李昭戟定了定神,踩過紛紛揚揚的紅葉,并不像唐嘉玉期待的那樣躲躲藏藏,而是徑直走到了主路上。
墻后,斬秋恭敬行禮:“少主。”
李昭戟語氣恢復了冷淡:“今夜之事,無須告訴父親。”
斬秋低頭:“是。”
李昭戟離開唐宅,翻身上馬,如往常一般縱馬疾馳。并州有宵禁,街上空曠寂靜,可供八馬并行的武威街非常適合跑馬,巡邏士兵看到是少主,紛紛讓路。
可是今夜,無論照夜跑多快,李昭戟胸中那股堵意始終無法忽視。
李昭戟來的時候很疑惑,怎么會有人為了只見過一面的人要死要活,現在疑惑沒解開,又多了愧疚。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她的父親、侍女其實是他的人,龐誠不同意,只是因為他不同意罷了。她一無所知,竟還試圖用她的方式保護他。
真是愚蠢,矯情,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