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將軍反了!”
消息傳入皇城為時已晚,十萬黑甲軍直破金武關。蕭敘提劍入宮攪得血雨腥風,坐上隱忍多年謀劃的皇位。
此人心狠手辣,臭名遠揚。不為己正名,反倒做實亂臣賊子的惡名。斬下皇帝頭顱,端放金蓮,日伴重臣上朝,將那群老頑固嚇得一病不起。
以至于在位十載,無人敢言無人敢反,直到威懾天下的主,在一場喧囂的雨夜離奇死于舊時將軍府,眾人才將他的事跡記錄史冊。
金武關事件,成了蕭敘留名骯臟與輝煌千年的始筆。
那年江山易主,偏死了位看似無關緊要,又至關重要之人,永被遺忘,無人銘記。
她遺留的最后一封信,燒毀僅剩一句,壓在厚重如山的奏折下,“我在想,天下大變,我想要的自由究竟攔了誰的路……”
烈日灼沙,孤駝鈴聲。
蘇云青死在蕭敘舉兵謀逆前一年,與她一同埋沒于黃沙尸骨無存,還有那封寫滿蕭大將軍意圖謀反的密信。
唯一掌握蕭大將軍策反證據的人,悄無聲息死了。
她這個眼線,死了干凈,再無人是他奪權的阻礙。
成婚三載,一紙和離,孤魂野鬼,終是落了個凄涼的結局。
……
塵灰布入鼻腔,微弱狹光穿窗灑入被遺棄的書堂內。
蘇云青簡單套著褪色的校服,跪在結霜的木地板上,眼前是半張燒毀的老者畫像。
明翰堂,最高尚的學府,莊嚴肅穆,皇族官員子弟皆在此求學,墻上畫像正是曾經開創明翰堂的帝師。
不過,那是往事。
新皇登基,一道圣旨頒下,學堂不僅為朝官子弟敞開,甚至對百姓開放,昔日遙不可及之地,成人之向往。新皇獲得美譽,生活寒苦的百姓砸鍋賣鐵,送子女入堂,期盼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入朝為官。
蘇父便是在此學有所成,從一個雜役,一躍成朝廷新貴,殺妻棄子、另娶他人,攀附權貴,令嫡女活在別人腳下求生。
蘇云青生了一幅好皮囊,眉眼秀氣,雙目透徹,紅唇嬌艷,神態溫柔,美得驚心動魄。
及笄之年,蘇父打起利用她嫁娶攀富的念頭,皆被蘇云青使鬼點子抹泥扮丑糊弄過去,以至于蘇家遭屢退婚事,使她淪為京中笑柄。
蘇父盛怒送她入明翰堂。
與他人求學不同,她被送入學堂看似鍍金,實則是為委身吏部尚書之子,助蘇家攀登,青云直上得到器重。
她這個爹賊心不死。
蘇云青被罰了,并非因落下學課,而是她在學堂里救了個遭遇虐待的姑娘。
罰她之人,正是李家公子。
落雪的天,緊閉門窗的書堂,依舊寒得蘇云青高捧竹條的雙手打顫,她挺直腰桿,轉移注意,打量畫像上的帝師。
一串腳步聲踩雪晶靠近,“咚”一聲,來人踹門而入,朽門不穩,砸在地上激起蒙灰。
寒風霎時卷入,白光闖進。
蘇云青眼眸不適輕闔片刻,隨即轉過眸去,李甚等人身著干凈厚實的校服姿態張揚立于門洞。
“喂,蘇云青,阿鑰找你有事。”
旁人譏笑附和,等她反應。
李甚大步跨到她面前,蘇云青抬起一雙明目凝視他,她脊背挺得筆直,卻仍受不住凜冽寒風,雙肩不受控微顫。
瞧著她那副表面倔強又抵不過身子顫栗的模樣,李甚心底暢快極了。
他拿起她奉著的竹扁,揚手舉起清脆一響打在她的手心,凍僵的手頓時麻木,鮮血溢出,疼痛如蟲噬蔓延全身。
蘇云青僅是眉頭微蹙,目光仍舊冷淡無瀾望著他。
李甚瞧著沒趣,挑起她的下巴,竹扁在她丑陋的左臉滑過,帶走一抹浮灰,指腹摩挲,“你爹那些心思,我會不知道?你倒是倔得很,不愿屈身于我,那又何必多管我的閑事?!”
他揚手作勢對她右臉揮下竹扁,卻未想到蘇云青猛然起身,穩穩截下竹扁,握在血淋淋的手中。
她昂起頭來,屋外白光晃亮她半張裝扮猙獰的臉。
“李甚,先生罰我跪堂,我知是你所為。我是為阿鑰贖身,放她一條生路,才跪于此處三個時辰。”
李甚見狀冷笑道:“結課在即,你一年都未得到我的歡喜,回去你爹怕是要打斷你的腿。你不愿入李府,人家阿鑰可是樂意的很,喊你前去……”
他神神秘秘止言,神色一變,用勁抽出她掌心的竹扁,粗糙的竹扁在她細嫩的手心再次狠劃一道,鮮血肆流。
“……去捉魚啊哈哈哈哈哈!”
蘇云青眸光如炬,冷靜的人生了怒火,“李甚!你欺人太甚!枉你父親曾施粥賑災受百姓擁戴,得一明官,卻生你這般畜生!”
“你不去?阿鑰還等著你呢。”李甚對幾個散漫倚著的弟子使眼色。
幾人得令上前壓住蘇云青的肩膀,往外拖拽。
……結層薄冰的湖被敲了個窟窿,阿鑰面無血色,薄紗遮體,衣衫不整抱緊雙臂泡在水中哆嗦。
蘇云青在岸邊掃視她身上觸目的傷痕。阿鑰渴望學識,考官入仕,為百姓做清明之官,絕不會屈身李甚想嫁入李家為妾,是他們強迫了她。
蘇云青不知阿鑰在百姓求學的靜明室經歷過什么,第一面是夜里她鼻青臉腫,身形踉蹌,意識混沌倒在她屋前。
阿鑰怕牽連她什么都不敢說,蘇云青也不再問。
幾個肩寬背闊高大的世家子弟堵在岸邊,蘇云青顯得纖細單薄,不堪一擊。
她視線晃過一圈,最后定格在李甚身上,語氣平靜問:“幾條魚?”
無權無勢,無力反抗,亦無法私自離開把守森嚴的明翰堂,她的日常只有妥協。
阿鑰嗓子嘶啞的不成樣,震驚道:“蘇瑤!”
蘇云青未偏移目光,始終鎖住李甚。
李甚聞言,幸災樂禍勾起笑意,假意打了個哆嗦,揉搓雙臂,瞥了眼靜悄悄毫無魚影的湖面,豎起手指開始數數,對其他弟兄道:“你們幾個晚上吃烤魚胃口可別太大,蘇小姐不好抓。”
此言,引起一陣低笑,響起幾道意味深長的附和。
“李兄啊,我這晚上還要挑燈夜讀,學習可是費體力的很,容易餓得慌。”
“哈哈哈哈哈,有理有理!昨日先生帶回一本新書,我夜里得好生鉆研,你們莫搶啊。”
湖中激起一片浪花,阿鑰突然劇烈驚顫,她抱緊自己,臉上寫滿了恐懼。
然而,那幾人不過輕蔑一瞟,繼續調侃道:“好書自是要一起細讀細讀。”
蘇云青沒了耐心,重復一遍,“幾條魚?”
湖邊冷風真是吹得人受不住,李甚擺擺手,“行了行了,外頭冷,早點吃魚要緊,十條,可要抓大的。”
其他學子見李甚松口,也急忙催促著離開,“李兄快走罷,外頭冷死了。”
蘇云青扯下裙擺簡單給手心包扎。
阿鑰近乎失去意識,蘇云青把她從水中帶出來靠在岸邊,代替她入了水。她隨手拿起尖叉在水里尋魚,滲骨的水沒過半腰,呼出霧氣都近乎凝固。
魚不好找,蘇云青在冰水里泡了將近半個時辰,已然受不住,強忍著丟上第十條魚,突然視線晃動,眼前像套了層黑布,登時寒氣攻心,失去意識,一頭朝水里栽去。
“蘇瑤!”
……
蘇云青意識消失的最后一刻,是烈日中厚沙覆蓋口鼻,灼傷肌膚,拖她墜入黑暗。
胸口抵住的一口氣,猛然提了上來,冷熱交替令她意識渾濁,她不清楚自己在何處,只隱約聽見隔著墻傳來窸窸窣窣的話語。
“喂,李兄,她會不會死了?好歹是蘇大人的女兒,死了……不好交代。”
幾個紈绔視人命如草芥,根本不怕鬧出人命,不過是怕死個朝官之女,不好和家里交代罷了。
李甚眼底掠過一絲猶豫,半晌滿不在乎道:“一個蘇家罷了,能耐我們何?他敢追究?再說,冬天死得人多了,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是不是雪天不識路,夜里栽湖里淹死了?”
死人不會說話,活人隨便編個理由不就完了。
李甚那幾個跟班,雖是平日吹捧著他,但家底終是沒李家厚實,蘇家不敢追究李家,難道不敢把矛頭指向他們?
幾人思慮道:“這……真不需要找個大夫?”
“是啊李兄,她……”
李甚懶得聽他們絮叨,打斷道:“你想多個人知道她快死了?還是想多殺一個外人。”
阿鑰在地上掙扎起來,欲想爭辯什么,卻被一群目中無人的男子捂住口鼻拳打腳踢,受盡威脅。
似真怕鬧出人命,他們留下為數不多的黑炭丟給阿鑰。
“滋滋啦啦”的黑炭在火盆旺燃,阿鑰推動火盆靠近蘇云青,讓她盡快回溫。
蘇云青再度清醒,已是三日后,染了嚴重的風寒,危在旦夕,得虧阿鑰悉心照料,才從鬼門關把她拉了回來。
她仿佛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掙扎著從夢魘中脫身,滿身虛汗猛地坐起身,心震如鼓,久難平息。她下意識拽緊手里那封有關蕭敘即將謀反的密信,卻抓到一陣柔軟,低頭一瞧,掌心里只有被血與汗染濕的被褥,并無任何密信!
那是,她的保命符!是她能獲得自由的籌碼!
密信呢!去哪了?!
“蘇瑤!你醒了!”阿鑰聽到動靜,急匆匆從屋外跑了進來。
蘇云青聞言晃神,怔怔看著早已死去的人,此刻竟活生生站在屋子里。
從木訥到詫異,她張了張嘴,不可置信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你沒事就好,我剛熬好了藥,你快趁熱喝了。”
見蘇云青氣色不錯,阿鑰松了口氣,緊忙把藥給她遞上,“你不知道,這幾日喂藥可把我愁壞了,你意識不清十分抗拒……”
“阿鑰?”蘇云青接過藥碗,溫熱的觸感透過瓷碗滾燙她的手心,從恍惚中拉回她的思緒。
“愣著做什么,快喝啊,喝完還有一碗呢。”阿鑰擔憂著催促,急急忙忙又出屋照看爐火上撲騰的藥罐。
蘇云青垂下眼眸,波動的湯藥倒映著她卸去丑痕后打理白凈的面容。她環顧四周,熟悉的陳設,使得她找回過往似曾相識零碎的記憶。
她竟然回到了三年前?
回到明翰堂被李甚所欺,冬日下湖,落下病根這年!
阿鑰帶著新藥走進來,發覺蘇云青手中的藥依舊滿著,早已涼透,不由蹙起眉頭,“蘇瑤,你怎么沒喝啊,都冷了,別喝了,我去給你熱,喝這碗熱的。”
她換過兩碗藥,轉身朝外走。
“阿鑰。”蘇云青喊住她。
阿鑰回過身,蘇云青奇怪的神情,令她很是擔憂,“你怎么了?”
蘇云青一眼瞧見阿鑰紅腫的嘴角,以及身上鞭打、拖拽的傷痕,她余光掃過桌上稀少的藥材,心中了然。
阿鑰找李甚求藥了。
往日阿鑰費力反抗也難逃一頓折磨,何況有求于他們,他們定然不會輕易放過她。
蘇云青收回目光,將藥喝下去,搖頭道:“我沒事。”
前世阿鑰死后,她才知明翰堂背后惡心又齷齪的勾當。百姓以為的求生之路,卻是丟命的絕路。
阿鑰比她早來明翰堂三年,未曾有一日得到自由。絕口不提靜明室里的骯臟事,恐是怕牽連她。
這時,蘇云青忽然想起來,前些時候李甚提到過的一件事,“阿鑰,他們前不久口中所言的‘新書’,可是哪家人又送了個姑娘來?”
阿鑰愣住,支吾道:“不、不是。”
蘇云青靜默看著她,一言不發。
阿鑰目光閃躲,終是猶豫再三后妥協。
倘若不是蘇云青極力保她,她又哪能得少許的來去自由,她是幸運的,能遇見蘇云青。
“靜明室分幾處地方,每個學子入的學堂各不相同,我見過她兩次,在東院試圖跳井輕生。”
“東院……”蘇云青在腦海中迅速翻找前世有關明翰堂案的線索。
按明翰堂的規矩,結課前,禮部尚書杜大人會前來居住三日,為新入堂和即將結課的學子監考。
禮部尚書杜大人來了,蕭敘……估計也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