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轟然倒臺,康元堂被查封,并未在京城掀起持久的驚濤駭浪。
京城從不缺這些事。
但在特定的圈子里,卻如同石頭投入深潭,激起的漣漪久久不能平歇。
太醫院內,趙院判的“病”似乎更重了些,閉門謝客的時間也更長了。
其余太醫們,無論平日里與王振生是親近還是疏遠,如今都默契地三緘其口。
行走當值間,步履都放輕了幾分。
有些人曾對顧氏藥繕坊秘方若有若無的覬覦和試探,如同被一場寒霜凍僵的嫩芽,悄無聲息地萎頓下去,再無人敢提。
幾日后,王太醫深夜在牢里自盡,依他的罪責,不一定會殺頭,但一定會流放,且很難再回來。
他可能是想到了這些,想到以后的生不如死,還不如狠心結束這條小命,一了百了。
他的家被抄,可能因為人死債消,除了小兒子的舉人身份被奪,家中男兒三代不能科舉,其余都也沒有多責罰,勒令他們五日之內回到老家好好做人。
王太醫的老家還在遙遠的閩州,今年全家人注定要在路上過年了。
……
顧家藥繕坊門前,登記簿前排著的隊伍依舊蜿蜒。
病患們低聲交談王家的驚變,語氣中多是驚嘆和幸災樂禍。
文陽和小伙計們雖心有余悸,但行事間更多了一份沉穩。
顧四彥依舊坐鎮診室,只是身邊多了個神情專注、努力模仿祖父神態的宇瀚。
盼兒則在后堂的靜室里,守著幾口咕嘟冒著小泡的藥罐,專注地掌控著最后收膏的火候,空氣中彌漫著醇厚平和的藥香。
她偶爾抬頭望一眼前堂的方向,聽著祖父沉穩的問診聲和宇瀚認真的應答,再低頭輕撫一下依舊平坦的小腹,心中一片安寧祥和。
外界的風波,似乎被這小小的藥繕坊隔絕開來。
然而,這平靜之下,并非全無波瀾。
這日午后,一輛青帷小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藥繕坊側門。
車上下來一位身著素凈綢衫、管家模樣的中年人,神態恭謹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
他遞上一張名帖,指名要求見顧老神醫。
文陽不敢怠慢,將人引到顧四彥跟前。
來人自稱姓周,是趙院判府上的二管家。
“顧老太醫,”周管家拱手,語氣客氣中帶著疏離,“我家老爺自前幾日聽聞王振生之事,驚怒交加,身體更覺不適。
聽聞顧氏藥繕坊的歸元養血繕于調理氣血、安神定驚有奇效,特命在下前來,想請老太醫或顧小姐費心,為我家老爺調配幾劑上品的藥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雅室,“老爺說了,顧家藥繕精妙,診金藥資,斷不會虧待。”
這看似尋常的求藥,卻字字句句都透著試探與隱隱的壓力。
點名要上品,又特意提到“顧小姐”,甚至搬出“診金藥資”……其用意,不言自明。
顧四彥捋須,神色平靜無波:“趙院判身體違和,我看主要還是得靠藥材恢復,顧氏歸元養血繕,坊內確有備制,但主要目的還是調理,效果不會那么快。
文陽,去取兩罐上好的來。”
他吩咐完,才轉向周管家,“此繕雖主調婦人氣血,但其固本培元之效,于男子體虛神疲亦有裨益。
趙院判若覺合用,盡可再遣人來取。至于診金,”顧四彥微微一笑,帶著不容置疑的疏淡,“按坊內常例收取即可,不敢多收。”
他既未應承親自或讓盼兒為趙院判“特制”,又大方地給出了成藥,還將“診金”拉回到正常的買賣范疇,態度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周管家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面上依舊堆笑:“老神醫高義。那在下便代我家老爺謝過了。”
他接過文陽遞來的兩罐藥繕,又客套幾句,便匆匆告辭離去。
那背影,多少帶點無功而返的倉促。
顧四彥看著馬車遠去,眼神深邃。
趙府這一探,既是示弱,也是試探。
不過,暫時,這一頁算是翻過去了。
他轉身,目光落在后院正小心侍弄藥材的宇瀚身上,眼中才重新染上暖意。
佳宜莊書房的門緊閉著,窗紙上映著顧四彥伏案的身影。
這段時間他基本都住在盼兒的莊上,方便隨時照顧孫女。
書案上,那盆移栽來的變異靈紫草占據了最顯眼的位置。
旁邊散落著寫滿字跡和特殊符號的紙張、幾個盛著不同顏色藥汁的小瓷碟、以及幾枚用過的銀針。
顧四彥正對著一份剛剛完成的藥性分析凝神沉思。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尖蘸取了一點碟中泛著奇異幽藍光澤的藥液。
然后,他極其謹慎地,將這滴藥液,滴入另一碟盛放著暗紅色、散發著微弱腥氣的液體中(那是他模擬某種復雜熱毒或淤阻之癥的狀態)。
奇跡發生了!
幽藍藥液滴入的瞬間,那暗紅色的液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沸水,劇烈地翻滾了一下,旋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顏色迅速變淡、澄清!
原本那股令人不適的腥氣也仿佛被凈化了一般,轉化為一種清冽微苦的草木氣息!
顧四彥渾濁的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他猛地站起身,又怕驚擾到什么似的,強壓著激動,緩緩坐下,手指因興奮而微微顫抖。
這株變異靈紫草汁液所展現出的強大調和與“凈化”之力,遠超他的預期!
這不僅僅是對普通熱毒有效,它似乎能中和化解某種更為深層次、更頑固的……毒性或淤塞!
這發現,意義非凡!
他腦中瞬間閃過許多被視為絕癥的疑難雜癥記載,或許…或許這就是一線生機!
他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只是初步驗證,離臨床應用還差得遠。
藥性猛烈,如何配伍?劑量如何把握?如何中和其可能帶來的寒涼之性?
無數的難題需要攻克。但希望的火種,已然點燃。
他鄭重地收好所有實驗記錄和樣本,將書房恢復原狀。
推開房門時,臉上已恢復了平日的沉靜,只是眼底深處,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充滿探索欲的光芒。
他的腳步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