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京城,年味尚未完全散去,但街市上已恢復了往日的幾分繁忙。
陳府和顧家兩家人,因著顧四彥偏愛莊上的清凈寬敞,以及宇瀚需要更安靜的環境研讀醫典,決定提前返回佳宜莊居住。
幾輛寬敞結實的馬車載著行李和女眷孩童,護衛們騎馬隨行,一行人浩浩蕩蕩駛出陳府,向著城門而去。
陳知禮騎著那匹溫馴的棗紅馬,親自護送家人出城。
他策馬行在盼兒所乘的馬車旁,隔著窗簾的縫隙,能看到盼兒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寶,正指著窗外來來去去的人,柔聲細語地對孩子說著什么。
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勾勒出她恬靜的側顏和溫柔的笑意。
看著這一幕,陳知禮心中滿是暖意和安寧。
前世孤寂,今生能得此賢妻愛子,相伴左右,共享這平凡溫馨的時光,已是莫大的福分。
他想著到了莊上,能陪祖父下盤棋,看看宇瀚的醫書筆記,再和盼兒帶著小寶趁著白天春陽正好時在莊子里轉轉,享受幾天難得的清閑,再有三日,衙門就改了上職了。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溫和的笑意。
車隊緩緩駛出高大的城門,官道在眼前鋪展開來,遠處的田野已隱隱透出春意。
陳知禮正待放松韁繩,讓馬兒小跑起來,卻聽得身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寺正大人!寺正大人請留步!”
陳知禮勒住馬,回頭望去,只見一名身著大理寺衙役服飾的年輕差役,正策馬狂奔而來,臉上帶著急切。
差役沖到近前,翻身下馬,氣息未定地抱拳行禮:“大人!李大人急令!城西柳林巷發生命案,死者身份特殊,涉及宗室旁支!李大人命您即刻回衙,主持勘查!”
陳知禮的心猛地一沉。
柳林巷?宗室旁支?年節剛過便發生命案,且牽涉宗室,絕非小事!大理寺卿李大人親自點名讓他回去,此案必然棘手。
可一時之間他竟然想不起來這件案子…
一股濃濃的愧疚瞬間涌上心頭。
他看向盼兒的馬車,車窗的簾子已被掀起,盼兒抱著小寶,正關切地望著他。
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有理解,有擔憂,唯獨沒有埋怨。
陳知禮驅馬靠近車窗,俯下身,對著盼兒露出一個充滿歉意、又帶著安撫意味的苦笑:“盼兒……莊上……我怕是去不成了。李大人急召,有要案。”
盼兒看著他眼中的歉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心中雖有不舍,卻立刻溫婉地點頭:“夫君公務要緊,快去吧。莊上有祖父、爹娘和二叔他們在,你放心。我和小寶等你回來。”
她甚至輕輕推了推懷里懵懂的小寶,“小寶,爹爹要忙去嘍!”
小寶似乎感受到母親的情緒,咿咿呀呀地朝著陳知禮揮舞著小拳頭。
陳知禮心中酸澀又溫暖,他伸出手,隔著車窗,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小寶的臉蛋,又深深地看了盼兒一眼。
千言萬語,都化作了這一眼無聲的凝望和那個滿含歉疚與愛意的笑容。
這笑容,是給盼兒的,是他對無法履行陪伴承諾的歉意,也是對她無怨支持的感激。
就是這一笑,隔著車窗,隔著官道上揚起的微塵,落入了另一雙眼睛的視線里。
就在陳知禮車隊側后方不遠處,一輛低調卻難掩華貴的翠幄青綢馬車正緩緩駛出城門。
馬車簾幕用的是上好的云錦,只掀開了一角透氣。
車內,靖國公府那位寡居在家的大小姐鄭晴,正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初春的景致。
鄭晴年約雙十,正是女子最盛的年華。
她繼承了靖國公夫人的好相貌,眉目如畫,氣質清冷中帶著一絲不易親近的疏離。
自從三年前夫君病逝,她便深居簡出,鮮少在京城貴婦圈中露面。
靖國公鄭老將軍,當年在御駕親征時曾拼死救過當今圣上的性命,是簡在帝心的老臣。
國公爺為人低調,不結黨不營私,唯獨對這個新婚喪夫、性情愈發孤寂的女兒心疼不已,幾乎是有求必應。
此次出城,也是因鄭晴在府中悶久了,想去城外自家溫泉別院散散心。
鄭晴的目光原本隨意掃過官道上的人馬,卻在掠過那匹棗紅馬上的身影時,驟然停住。
那是一位如玉般俊美的年輕人,身著淡青色長袍,外披同色的大氅,身姿挺拔如松,側臉輪廓分明,文雅中又帶著英姿勃發。
他正俯身對著馬車窗內的人說話,臉上露出的笑容……
鄭晴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那笑容,不同于她慣常在勛貴子弟臉上看到的浮夸、討好或故作深沉。
那笑容里有無奈,有歉意,有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毫不作偽的溫柔與眷戀。
那是對家人的歉疚,更是對家人的深愛。
那笑容里蘊含的復雜情愫和真實溫度,像一道暖陽,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她長久以來包裹著自己的冰冷外殼。
笑容竟然有幾分像她那無辜早亡的夫君,五年前轟動京城的年輕狀元郎…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車窗里是一位抱著嬰孩的年輕婦人。
小婦人容貌清麗,氣質溫婉,正用同樣溫柔包容的目光回望著他。
兩人之間那種無聲勝有聲的默契和溫情,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鄭晴的視線。
“他是誰?” 鄭晴下意識地低聲問身邊的貼身丫鬟,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
丫鬟順著小姐的目光看去,低聲回道:“小姐,那位像是新任的大理寺正陳知禮陳大人。
年前忠勇伯府那樁大案,就是他破的,如今在京城名聲正盛呢。
車上那位抱著孩子的,應該是他的夫人,顧家的小姐。”
“陳知禮……顧氏……” 鄭晴喃喃重復著這兩個名字,目光卻依舊膠著在那個挺拔的身影和那抹溫柔的笑容上。
就在這時,陳知禮似乎交代完畢,直起身,對著馬車內最后點了點頭,隨即猛地一拉韁繩,棗紅馬長嘶一聲,調轉馬頭。
他臉上的溫柔笑意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沉凝的威嚴,仿佛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劍。
他對著等候的差役沉聲道:“走!” 雙腿一夾馬腹,駿馬小跑起來,向著城內而去。
那瞬間的轉變——從溫柔丈夫到威嚴寺正——帶著一種強烈的反差和難以言喻的魅力,再次深深沖擊了鄭晴的心房。
她的夫君曾經也有這樣的一面。
翠幄青綢馬車的簾角悄然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塵土和喧囂。
車內,鄭晴靠在柔軟的錦墊上,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絲帕。
窗外那道策馬疾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但那雙溫柔含笑的眼眸和瞬間轉為銳利的側臉,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底。
一種久違的、陌生又悸動的感覺,悄然滋生。
一眼萬年。
鄭晴從未想過,一次尋常的出城散心,竟會在城門之下,猝不及防地撞見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笑容,這樣一道目光。
讓她又有了那種久違的沖動。
大理寺正陳知禮……這個名字,連同那個瞬間的驚鴻一瞥,注定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再也無法忽視的石子,蕩開層層漣漪。
而策馬疾馳回城的陳知禮,對此一無所知。
他心中只有即將面對的棘手命案,以及對未能陪伴家人的深深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