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禮與穆云對王大有的人際關系進行了地毯式排查。
從生意伙伴到家中仆役,從往來友鄰到受其恩惠的慈幼堂,幾乎眾口一詞:王老爺為人慷慨、精明卻不失厚道,待朋友真誠,對家人寬和,是個難得的好人、善人。
他的商業信譽極佳,從未有過惡性競爭或債務糾紛。
然而,在深入詢問一些王家多年的老仆和與內宅略有往來的婦人時,一些細微的、不那么和諧的音符開始浮現。
一位在王家伺候了二十年的老嬤嬤私下囁嚅著透露:“老爺……確實是個好人,就是對后宅的事……唉,有些糊涂。
自打徐姨娘生了小少爺后,老爺對她確實是偏疼了些。雖說大夫人吃齋念佛,性子淡,不怎么計較,但底下人看著……終究是有些不像話。
比如年初徐姨娘說想給院里添個江南樣式的亭子,老爺二話不說就撥了款,而大夫人想給佛堂重塑個金身,老爺卻推說今年生意周轉要緊,緩一緩……”
另一個負責采買的管事也隱約提到:“徐姨娘院里的用度,近一兩年是越發精細了,有些份例都快趕上大夫人的規制了。
雖說老爺寵著,但……總歸是于禮不合。”
這些信息拼湊起來,勾勒出一幅畫面:王大有并非完美無缺,他在妻妾之間確有偏頗,而這種偏頗,很可能在溫婉念佛的章氏心中埋下了不滿的種子,也助長了徐氏的野心和驕縱。
妻妾之間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涌動,存在著“明爭暗斗”的跡象。
就在陳知禮梳理這些線索,準備再次重點詢問小妾徐氏,試圖從她那里打開缺口,了解更多關于王大有近期言行以及夫妻、妻妾關系的真實情況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名衙役氣喘吁吁地跑來稟報,“王家……王家那個小妾徐氏,昨晚上吊自盡了!”
“什么?!”陳知禮和穆云俱是大驚,立刻趕往徐氏所居的院落。
現場已被保護起來。
徐氏懸掛在房梁之上,面色青紫,舌頭外伸,死狀凄慘。
腳下是一個被踢倒的繡墩。
經過仵作仔細勘驗,確認系自縊身亡,頸部索溝符合上吊特征,并無其他外傷或掙扎痕跡。
更關鍵的是,在梳妝臺上發現了一封遺書。
遺書字跡娟秀卻略顯凌亂,透著決絕與慌亂,經比對,確為徐氏親筆所書無疑。
遺書中寫道:“……妾身罪該萬死!一時糊涂,鑄下大錯!
老爺之死,實乃妾身所為!只因他先前甜言蜜語,許諾抬我做平妻,與大夫人平起平坐,讓我兒也能有個好前程。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卻遲遲不肯兌現,反而愈發敷衍……那日晚間,我與他書房爭執,一時激憤,用了邪法……事后追悔莫及,日夜煎熬……如今事已敗露,妾身無顏茍活,唯有一死謝罪!
只求夫人念在稚子無辜,年幼失怙的份上,善待我兒,妾身來世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遺書內容清晰,“承認”了謀殺罪行,并交代了動機——因“平妻”承諾未兌現而因愛生恨,激情殺人。
其情可憫,其罪當誅,但如今已自盡,似乎一切都可了結。
消息很快傳開,錢塘縣城內外一片嘩然。
人們紛紛議論:“原來如此!竟是這妾室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真是最毒婦人心!王善人如此待她,竟下此毒手!”
“害人終害己,只是可憐了那個沒爹的孩子……”
輿論幾乎一邊倒地譴責徐氏,同時也不乏對章氏和兩個孩子的同情。
案件似乎可以就此蓋棺定論,以妾室殺人后自殺結案。
然而,陳知禮拿著那封遺書,反復觀看,眉頭越皺越緊。
心中的疑慮非但沒有消除,反而愈發強烈。
他屏退左右,對穆云沉聲道:“穆兄,你覺得……此案當真如此簡單?”
穆云也面色凝重:“表面證據確鑿,遺書親筆,自縊無疑。但……下官也覺得有些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陳知禮追問。
“動機!”
陳知禮點頭,“確實,徐氏殺人,圖什么?她只是一個妾室!王大有活著,她是得寵的姨娘,兒子是得父親喜愛的幼子,錦衣玉食,前途可期。
即便平妻之位暫時無望,但只要男人寵她在,她就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慢慢籌謀,甚至將來母憑子貴也未必不可能。”
他站起身,踱步道:“可她殺了王大有!男人一死,她還有什么?
她一個無根無基的妾室,命運完全捏在了主母章氏手里!
章氏即便再吃齋念佛,難道真會對一個‘害死’自己丈夫、還曾威脅到自己地位的妾室和她的兒子心存憐憫?
那遺書最后哀求章氏善待其子,看似悔過,實則恰恰暴露了她的愚蠢和天真!
她難道想不到,她這一死,‘認了罪’,章氏更有理由和機會拿捏甚至磋磨那個庶子了嗎?就是有心不想讓孩子長大,也有的是法子,這根本不符合一個有心爭寵、懂得為自己謀劃的妾室的邏輯!”
穆云點頭贊同:“大人所言極是。而且,那詭異的焚尸手法,絕不是一個深宅婦人能輕易想得出和做得到的。
徐氏一個妾室,從哪里學來這等邪法?
又是如何能瞞過所有人,在書房那種地方實施而不留任何其他痕跡?”
陳知禮停下腳步,眼神冰冷:“這一切,太‘完美’了。完美的兇手,完美的動機,完美的自殺謝罪。
就像是……有人早就為她寫好了結局,逼著她按劇本演完最后一場戲。”
他看向窗外王家深深的庭院,緩緩道:“徐氏,很可能并非真兇,而只是一個被推出來的替罪羔羊。
甚至她的死,也未必是‘自愿’的自殺那么單純。這封遺書,或許是真情實感的絕望,但更可能是在某種巨大壓力、威脅甚至欺騙下寫就的!”
“那……大人的意思是?”穆云神色一凜。
“查!”陳知禮斬釘截鐵,“徐氏之死,必須重新細查!她死前見過誰?吃過什么?遺書墨跡何時所寫?是否有被脅迫的痕跡?
同時,重點查章氏!查她是否真的那么與世無爭!查她在那晚究竟做了什么!還有王家那個沉靜懂事的嫡子……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審視!”
一個女子,她最大的軟肋就是孩子,會不會有人拿孩子當籌碼逼她去死呢?
要不你死,孩子活,要不你跟孩子都死,試問一個無依無靠的母親,她會怎樣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