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一個輕易表露感受的人，若非痛到極致，也不會就這么說出來，身上的疼痛，心中的恐懼，在這安然的一刻都爆發了出來。

不過十七八的年歲，自小到大，除了舅父被冤入獄的那一次，她似是扛起了重擔，為家族奔走，但那也是在她熟悉的地方，并無刀槍劍影的危險，她沒有見識過那樣兇殘的場景。

昨夜種種她都不敢細想，如果她和木婉秋有一個萬一，有一個失誤，今日是否還能安然地在這里醒過來？

她說疼，陸曜心更疼，不知能觸碰她何處。

“哪兒疼？”

陳稚魚答不上來，身上的傷處上過藥了，她說得痛楚，更多的是心頭的驚懼。

她的手觸碰上肚子，嘴里喃喃：“孩子……我的寶寶……”

陸曜撫摸著她的臉，低聲說道：“孩子沒事，你也沒事，阿魚，這一遭，讓你受累了。”

陳稚魚的眼淚從眼眶滑落，她能觸碰到肚皮的真實之感，令她稍作緩息。

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她傾注了心血的寶貝，可偏偏懷它的日子總是跌宕起伏，沒怎么順遂過，讓它跟著自己吃了不少的苦。

陸曜與她低聲說了會兒話，見她并不看自己，一時心如刀割，道：“你心里定是怨我對不對？我不應該離開你那么久，不應該讓任何人有機會接近你。”

陳稚魚閉了閉眼，蒼白的唇色讓她看起來十分脆弱無力，她喉頭微動，似在吞咽淚水。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不是個胡攪蠻纏的性子，也善于替人著想，無論發生任何事情，她都不會意氣用事。

他們之間，無論發生什么樣的事情，他都會理智地用請你去分析他的動機，分析他們二人的處境，可人的心是會痛的啊……

受了傷會痛，心傷了一樣會痛，她無法將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掏出來給他看，她從來不是一個愛找茬的人。

許多許多的事情，在發生以后，她就把自己先哄好了，讓自己做一個寬和、大度、識趣的人。

他失憶做局時，她是這樣，面對來京后一些刁難也是這樣。

可這一次險些傷害的不只是她，還有肚子里的孩子，這個孩子與她共命運，同呼吸了這么久，早就是她視若珍寶的存在，為了大局，為了他的謀劃，他們母子落到這個境地。

京城的水深。

她已然體會到了，如今，她真的很累很累了。

一直堅定不移的心在這一刻，竟開始動搖。

若說以前是為報方通判的恩，她守著規矩嫁到陸家來，這一年，她本本分分的做著少夫人，后來與他有了情分，也是跟在他的身后，跟著他的腳步往前走。

那現在，她遵從著本心的怯懦和空蕩，當真生出一絲退縮之意了。

室內安靜如斯，陸曜緊緊盯著她流淚的眼眸，看著那雙空洞的眼神，心里總空乏得厲害，有種細沙握在掌心，卻從指縫流走的無力感。

“我知道你這次是受了大委屈，你心里頭怪我也好，怨我也罷。只求你莫要藏在心里頭，哪怕你罵我也好，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

聽著他的話，陳稚魚眨了眨眼，看向他，道：“不然你就還和以前一樣，用各種各樣的手段，逼我對你說話，對你有情緒，是嗎？”

“阿魚……我那是沒辦法了，從前有諸多對不住你的地方，我會一一彌補。”

“陸曜。”她叫了他的名字，眼里是冷靜的光，這般鄭重其事地叫他，令陸曜心頭一震。

“我累得很，心里頭也亂得很。”

“好，那我不說話，我就守著你。”

“不用，你的事忙完了嗎？你這般年輕，此次助太子成大事，往后造化無可估量，籌謀了那么久，都到現在了，你也不想前功盡棄吧。”說到這里，她喉嚨干澀，卻異常的冷靜。

聲音溫溫柔柔的，可她說的每一句貼心之言，都令陸曜聽得心痛不已：“我知你不易，也并不要求你在這個時候必須守在我身邊，我安然無恙，你去做你的事吧。”

“天大的事都比不過你此刻……”

陳稚魚已經閉上眼，微微朝里側去，儼然是不想再聽他說話了。

見她這般，陸曜啞然，隨后在床邊坐著，看著她的側臉，頭靠著床柱停歇了會兒。

這些日子他亦是如履薄冰，皇帝隨時都有駕崩的風險，他幾乎是日夜不休的守著他，他看著過去那個生殺奪予的帝王，在床榻上掙扎的模樣，看著他眼里的驚恐和悔恨，還有那副再也不能動彈的身體，他意識清醒地感知著自己被一次次的灌藥，每一次，都令他生不如死。

那一刻，饒是陸曜，也覺心中悶痛。

曾經壓在世族頭頂的人，如今也因算計和病痛任人宰割，他不是個好皇帝，為了自己的皇權，扶持懷王與太子打擂臺，而他穩坐釣魚臺，那些年，他對幾個未長成的幼子疼愛，誰能說，他不是抱著待幼子成人后，再退位的想法？

他壓根不滿足太子長成后順利登基而他退居幕后這般劇本，哪怕他并非一個有建樹的皇帝。

所以，他祈求延年益壽，好在皇帝這個位子上，再受萬人敬仰幾十年。

那賑災的銀子，虧空的國庫，皆是他私下興建長生館，養了一幫道士求不老藥去了。

而那時上天確實優待他，給了他一副好身體，眼瞧著沒個十年往上，這位皇帝應當是不會駕鶴西去了。

而他們再經不起等上十年，這十年間會有諸多的變故，當初皇帝一出手就直擊陸家，為了自保，也為了黎民百姓，這個昏庸無能，滿腹算計的皇帝，也開始被人算計。

從那以后，陸曜就確定無疑，自己將來一定會走上權臣的道路。

勝則興盛，亡…他會為陸家人擇好退路。

太子曾說，他與老太師和他的父親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足夠心狠，老太師是仁和，他的父親則是中庸。

其實他覺得太子說得不對，他最像的人就是他的祖父，祖父看似仁和，實則最知如何直擊痛處。

當初他一手扶持起一個并不起眼的皇子，雷霆手段為他迎娶了平民之女作為皇子妃，讓這個籍籍無名的皇子一下子就站在了天下萬民的心中。

若說這樣的人仁和寬厚，那他陸曜，就稱得上狠絕了，

明知當今天子最在意的就是當初得到皇位對他來說并非名正言順，所以，就有了劉編修那一出，讓他無法不重視正統，不正視太子。

太子更狠，若說陸曜摧毀的是皇帝最注重的名聲，那么太子就是直毀他的根基，讓他身體衰敗，不得不承認自愿主動的，在二王之間做個抉擇，當機立斷拋棄了懷王。

如今，總算塵埃落定，他們圖謀的一切都有了結論。

陸家如今，也牢牢地同太子綁定。

他的疲倦感才涌上心頭，身體慢慢下滑，在她留出的空位上，側躺下，手輕輕抱住她的肩膀，貼著她溫軟的臉，語氣倦怠，氣息滾燙。

“這一路走得太久，但從此以后都是好日子。阿魚你可知，自我入仕以后，就站在太子身邊，與他經歷了多少風雨，躲過了多少明槍暗箭……有時候我都覺得這具身體已經不是我的了，我冷眼旁觀著自己的所作所為，等待著陸家被我帶向更輝煌的那日。”

說到此處，他睜開眼，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睫毛，繼續道：“我的心是冷的，血液是硬的，太子說，坐上那個位子會成為孤家寡人，但他不愿成一個沒有心的皇帝，他要我做他一輩子的心腹，時刻地鞭策他，可他不知，不止他覺得孤寂，那時的我，也覺得自己身上沒有一絲人味，直到我遇見了你。”

他將她抱緊了些，在被子里握住她纖細的手，感受著她脈搏的跳動，疊著她的手覆蓋上肚子，他冒出胡茬的下巴在她脖頸處，他好似想要與她融合一般，貼得半分縫隙都不留。

“一年前，我并不想娶妻，因為我不確定，這場局后，我還有沒有未來。娶妻，不過是拖著一個無辜的女人，困死在陸家的后院。可我偏偏看到你的畫像。”

陳稚魚睜開眼，眼眸空洞地看著面前的帳幔，聽得他在后與自己剖白：“我也不知，我向來都算得準，拿得穩，為何單單只是看到一幅畫像，再不了解你的品性之前，我就好似認定了你，我的心在那一刻就動搖了。”

“……”

“若往后余生皆是孤寂，那你就是闖入我生活里的一泉溫水，你讓我覺得溫暖，覺得止戈院像個家了。”

陳稚魚眼皮跳動，淚水糊住了眼睛。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有用。”他斬釘截鐵地道，在她耳畔肯定著自己的話：“最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往后你我都是好日子，不會再像昨日，陸家是坦途，你我往后，也不需擔驚受怕，等孩子出生以后，我們在好好教導他，我做不好一個溫和慈愛的爹，好在有你這般溫和知性的娘，我們的孩兒，定會是被愛著長大的孩子，將來比你比我，都更好。”

“……”

“所以，你不要失望，不要再想過去，我們想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