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話不是不誘人，在一個地方搓磨久了，足夠將一個人的自信與自尊都摧毀，她捫心自問，跳過這一樁事，他們之間真的已經到了這般田地嗎？

陳稚魚也不想在自己情緒極端的時候做出選擇，況且，走是容易，放下卻難，大齊有她割舍不下的母家……

有些事情，她更愿意自己去解決，而不是一走了之，做個縮頭烏龜，已然走到這個地步，這時候說走與逃兵沒有區別。

她深呼吸了兩口氣，目光堅定的看著梅如，說道：“無論在我這里出現了什么樣的問題，我會好好解決，但卻不能不明不白的走了，梅姑娘，多謝你的好意，也多謝你家王子真心相待，若有機會還能再見，我必定掃榻以待。”

梅如怔愣的將她看著，心臟像是被一只小貓爪按了一下，不疼，卻足以令它砰砰直跳。

俯身將她汗濕在臉側的發絲抹開，然后溫柔一笑，說道：“陳夫人，你說這些話的樣子，就更像王后了。”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話中歧義，她復又補充了句：“王后的行事與氣度。”

陳稚魚眨巴眨巴眼，聽得她與自己說：“你若一口應下，我當然會聽從王子的話將你帶走，但是我也會瞧不起你。大齊的女人都太嬌弱，生來就困頓在后宅，出嫁后，便要相夫教子，一輩子都是如此，可在我們金國，女子亦有選擇，這是我們最大的不同，這也是我為什么說，你去了金國也能一樣過得很好。”

她的這番話中，雖有貶低大齊女子的意思，但聽在陳稚魚的耳中，并沒有多少刺耳和炫耀，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將兩國女子的現狀擺在了眼前。

陳稚魚抿了抿唇，搖搖頭，說道：“你這是固有印象，其實多年的發展，我們大齊也是有進步的，只是每一次的進步都注定漫長。你只看到了女子困頓后宅，卻不知女子也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他們雖在后宅相夫教子，卻能將家業打理的井井有條，本事好的姑娘亦能做買賣。”

說著，她看著梅如的眼睛，繼續道：“我們大齊如今也是有女學生、女先生的，便如我，除卻陸家少夫人這個身份，我還會醫理，懂制香，我也曾經救助過不少人，這也是本事。”

梅如眼神清亮，看著她不免訝異，隨后歉疚一笑，搖著頭說：“是我不長見識了，我以為陸少夫人是菟絲花，我為我的輕視感到抱歉。”

說罷，她略一沉默，隨即帶著點驕傲和自豪的低聲說道：“我能在一眾男子中被挑選出來，來尋你，便證明了我的本事，王子沒有看錯你，而我也想交你這個朋友，往后你若有任何需求都可以來找我，尋求別人的幫助并不可恥，更何況我對你很有好感，我也愿意被你‘利用’。”

兩人相視一笑，梅如走時，也是從窗戶走的，陳稚魚看著，無可奈何的輕笑了兩聲，等到屋里靜下來以后，她長嘆了口氣，因梅如這位特別客人的到來，讓她的心情好了一些，但沉寂下來以后，想到目前處境，又好像回到了現實，她抿著唇，抬起手臂看著自己手臂上的擦傷，慢慢的放了下去，長長的又嘆息了一聲。

她最近，總是嘆氣，有時候明明笑著，還是會忍不住長嘆一聲，心情才舒暢一些。

她知道，她是心里不快樂了。

……

養心殿中，懷王跪在堂中央，太子在床榻邊上，而床上的皇帝，已經是氣若游絲。

今日是太子的大婚之日，但今夜卻是皇帝賓天的日子。

養心殿被層層把守，方圓五里，一絲異動也無。

陸曜像是影子一般，站在一側，此刻的養心殿內，只他們幾人，他死死的盯著面色蒼白的懷王，眼里幾度閃過殺意。

齊珩看了眼雙眸緊閉的皇帝，隨后看向眼神空洞的懷王，長嘆了口氣，說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是我欲下不嚴，貴妃才險些遭害。”

他對這個弟弟說“我”，而非本宮，今夜，就更像是親兄弟會面，而不是皇權爭斗下，二皇的對峙。

說來也諷刺，貴妃最該防范的，是皇后的加害，太子的手段。可誰又能想，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害她性命的竟是她的親生父親。

究其用意，也是為了懷王這個外孫鋪平道路，只可惜他們有勇無謀，滿身的莽撞。

此事若是傳揚出，旁人也只會譏笑，懷王的外祖，母妃真真是自作自受。

“孫國師這些年受著你和貴妃給的好處，加上父皇有意的放縱，全然忘了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孫家無需努力就能得到的一切，也注定他目光短視。”

聽到此處，齊鄢輕笑了聲，看向太子，說道：“太子哥哥，如今說這些，是在可憐我嗎？”

一聲太子哥哥，喚的齊珩眼眶一熱，神色微怔。

記憶仿佛被瞬間拉回到了幼時。

他們兄弟二人也不是一開始就這般劍拔弩張的，他的母后因他的母妃受盡了冷落，而他的母妃那時一心想著要扳倒中宮，成為中宮，自然對他也沒有什么好臉色。

兩宮之間的爭斗便注定了他們所生的皇子，不可能有著兄有弟恭的感情，可偏偏幼年時候相差著幾歲的他們，總會偷偷的在一起接觸，在一起玩耍，年長一些的太子，會教當時的二皇子功課，讓他得以應付父皇偶爾的考驗。

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彎彎繞？幼年的時候，總跟在大哥哥身后，一聲又一聲的太子哥哥，那是真情實意。

后來，齊珩大了些，糾正他，在宮中要稱皇兄更穩重一些，年幼的齊鄢揪著他身上的玉佩，搖頭晃腦說：“當然是哥哥更親近一些啊，孫志豪總說我是他哥哥，以后要保護他，你是我的哥哥，以后你也得保護我。”

那時候純摯的感情，像是云一般越飄越遠，如今他們都已成家，且在爭權奪利的路上越走越遠。

“太子哥哥如今大權在握，只等父皇他斷氣之時，就是你登基之日，對我這個手下敗將當然是可憐了。”

齊珩蹙眉，看著他邪肆的笑容，深深地緩了口氣，隨即說道：“我從沒有把你當過對手，也從沒有想過真的將你如何，齊鄢你心里頭都清楚，你我兄弟是如何走到今天的，罪魁禍首就在這里。”

齊鄢面色冷淡，看著榻上的父親：“他說，他年少不易，是個不受待見的皇子；他說，母妃是他最愛的女人，而我是他最中意的兒子；他說，在天家沒有多少溫情，唯有在關雎宮，在我和母妃的面前，才能感受到做人的溫暖。呵…那時候母妃信了，我也信了，我甘愿為了父皇偶爾的愛，成為他的一把刀。”

說到此處，他望向齊珩，聲音空洞得厲害：“后來我幡然醒悟，母妃卻依舊沉迷于他編織的謊言之中。可我醒悟得太晚，早已泥足深陷，無法抽身。我知道，我與你之間，終是不死不休的結局。但你，太子殿下，我的好哥哥，我必須承認，你比我更狠。當我意識到父皇對我只有利用時，我只想一條道走到黑；而你心狠手辣，竟能對自己的親生父親痛下殺手。所以，你贏了，我輸了……可我不甘心！”

齊珩目光閃爍，面對這番飽含譏諷的話語，他沉默片刻，便是默認。他轉頭看向父皇，語氣狠厲如刀：“我當然要殺他，因為他根本不配為人父！我殺的不是我的父親，而是一個畜生！”

齊鄢發出一聲冷笑。如今齊珩大權在握，自然是他說什么便是什么。

“五公主……”齊珩忽然提起這個名字。

齊鄢猛地轉頭瞪向他，眼中恨意滔天：“你有什么資格提純兒！她就是被你，被你那個毒婦母后害死的！”

純公主，大齊的五公主，如今仍被安置在清涼臺，陪伴在太后左右。常年不得回宮，宮中之人自然也很少提及。貴妃更是絕口不提，因為只要一提起，皇帝便會雷霆震怒。

只因……當年五公主私通侍衛，是被太子齊珩當場撞破，實在不堪。

齊珩迎上他怨毒的目光，緩緩搖頭：“若你當真認定五公主是被我們所害，以你的性子，又怎會不借題發揮，興風作浪？”

就在這時，床榻上的皇帝忽然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咽。

齊珩余光瞥見他圓睜的雙眼，在他因恐懼而不停顫抖的注視下，冷冷一笑，緩緩說道：“你只知道是我抓住了純兒與侍衛私通，可你知道嗎？那一夜，是誰引我去的？我看到的，又究竟是什么？”

齊鄢牙關緊咬，渾身因極致的恨意而劇烈顫抖。這些年來，他刻意不去想妹妹，不敢深想。有些事，如同禁忌，一旦深究，便會讓他恨不得立刻提刀殺人。

齊珩一步步走向他，在他緊繃得幾乎要斷裂的面色下，一字一句地吐出了足以令他心神俱裂的話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