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聲不算很大,卻叫陳稚魚聽得清楚,屋里的人也都聽清楚了,皆又驚又怒地看著她,喚夏自然護著自家姑娘,一聽這話立馬呵斥:“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質(zhì)問少夫人?”
田嬤嬤自來不喜歡她,見她膽大包天至此,便對少夫人說:“府中容不下這等沒規(guī)矩之人!”
言外之意,此人可以處置了。
秋月說完才知后悔,見滿屋的人敵視著她,頓時嚇得跪在地上,哭求:“奴婢說錯話了,還請少夫人寬宥!”
陳稚魚微微蹙眉,深吸了口氣:“從始至終,我都沒拿你如何,你既然在大少爺身邊伺候過,也該有你的體面,這是我不同意你來我身邊伺候的原因。”
秋月愣住,她本以為,少夫人是防著她,才左遮右擋。
“你今日辦的事不該,說的話也不該,真論規(guī)矩,我便是罰你,你也叫不得冤。”
秋月怔怔,俯身下去痛哭流涕。
她得為自己抓住機會,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大少爺就像是忘了她一般,眼看著少夫人進門,又長得花容悅色,生下嫡子是早晚的事,她若不想想辦法定個身份,往后在止戈院,要如何生存呢?
原先以為是木家姑娘進門,她都有些絕望了,那樣的高門貴女,只怕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自己送走,可誰知峰回路轉(zhuǎn),娶進門的是個出身不顯的寒門女,在她手下討生活,可就容易多了。
可誰能想到,她也是個難啃的骨頭!竟不給自己留條活路!
她也不是要爭寵,她只是想在這里有個位置,哪怕是終身侍奉少夫人也行啊!
看她哭到伏地不起,陳稚魚也露出了一絲不忍,倒非她圣心發(fā)作,只是同為女人,憐惜而已。
“我不同你為難,你也該恪守本分才是,今日的話,我權(quán)當(dāng)沒聽到,你回去吧。”
這是下了最后通牒了,田嬤嬤不給她繼續(xù)糾纏的機會,一步上前將她扯了起來,冷聲在她耳邊說道:“你若在這樣下去,等大少爺回來了,就不會像少夫人這樣好說話了,秋月,你可想清楚,大少爺若是出手,你可還有陳情的機會?”
秋月瞬間蔫了,往外走時,回頭看了眼端坐在那里的少夫人。
那眼神看的陳稚魚心里很不適,不是怨念,不是委屈,而是空洞的、無望了的眼神。
她走以后,陳稚魚回到內(nèi)室,問田嬤嬤:“同我說說吧,她是個什么情況。”
田嬤嬤面露難色,思忖片刻,嘆了一聲,才說:“少夫人莫要惱奴婢,原就是個不值當(dāng)說的,這么多年也沒個存在,誰能想她膽子竟這樣大,敢來找您……”
陳稚魚搖搖頭,道:“我要問的不是這個,我是想知道她,還有大少爺,他們是個什么狀況,常理來說,夫人進門后,這些伺候地或被打發(fā)了去,或是定個名分,即便是迫不及待的想來求我定下名分,也都不是現(xiàn)在的事。”
哪有新婦剛進門,就開始處理這些事的。
田嬤嬤忙說:“少夫人千萬別這么想,她哪有那個體面,大少爺別提多厭惡她了,怎會想給她名分呢!”
陳稚魚愣住,半晌沒說出話來。
陸曜,厭惡她嗎?
田嬤嬤知道說到這里,只能將自己知道的據(jù)實相告了,便嘆氣說:“關(guān)于她和大少爺?shù)氖拢局赖牟欢啵粫缘盟c春月是自小在大少爺身邊伺候的,感情非比尋常,大少爺還曾說過,將來給她們準備豐厚的嫁妝,要送她們出嫁……”
“三年前,應(yīng)該是夫人娘家的叔母,曾帶著一雙兒女來府上久住,就是在那個時候,大少爺忽然就惱了秋月,起初一年,將她幽禁在落芳齋,近一年才準她出門走動,但也僅限出落芳齋而已。”
陳稚魚聽后,不知該有個什么表情,唏噓一聲,長嘆口氣,見她如此,田嬤嬤說:“若無大事,少夫人本可以找大少爺問清的,可現(xiàn)在奴婢勸您千萬不要,大少爺已經(jīng)是厭惡極了她,您若為好奇去問,反而不好。”
陳稚魚想了會兒,說:“我不會問的。”
君恩如流水,寵愛什么的就像煙火,轉(zhuǎn)瞬即逝,若她真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錯事才導(dǎo)致與陸曜之間的恩情斷了,那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
只要曉得陸曜的態(tài)度,她也就知道如何待秋月了。
陸曜下朝后并未直接回府,袖中還揣著在西市藥鋪買的金瘡膏,路過首飾閣時,他鬼使神差地駐足,盯著柜臺里一支流蘇簪出了神——簪頭雕著半枝薄荷,葉脈紋路與她之前替陸茵繡的帕子上的一模一樣。
“包起來。”他指尖劃過冰涼的玉面,掌柜連道“陸公子好眼光”,他卻沒聽見,只想著等會兒該怎么把這簪子遞給她。
回到止戈院時,秋月見過陳稚魚的事,逃不掉他的眼睛,瞞不住他的耳朵。
即便陳稚魚因為那么一點私心,勒令手下的人不允許將秋月說得那些話傳到陸曜耳里,他也還是知道了。
本是打算這輩子都不見秋月,可見她上桿子地找存在,陸曜也還是在知道此事后,去了趟落芳齋。
落芳齋在止戈院最角落的位置,只有她一人生活,陸曜來時,她提了桶水,水桶在臺階上,她則失魂落魄地坐在一邊,毫無形象,也毫無生機。
猛然見到大少爺,連忙爬起來,但看清他沒什么情緒的臉色后,頓時臉色煞白,忙不迭的跪在地上,聲如蚊蠅。
“奴婢見過大少爺。”
陸曜看著她哆嗦的身體,冷哼一聲:“道是你膽子大,上趕著給少夫人上眼藥,怎么見了爺,反而嚇成這樣?”
秋月白著一張臉不敢說話,嘴皮子都在發(fā)抖。
陸曜走到一邊石椅坐下:“說吧,將你在少夫人面前說過的,再同爺說說,爺聽聽,你有何委屈。”
那股威壓懸在頭頂,秋月只覺得膽子都要嚇破了,她自小伺候大少爺,深知他的脾性,尤其是那次的事過后,有時即便看他笑著說話,也覺毛骨悚然,后怕不已。
但一年中,又有幾個時候能見到他呢?
秋月雙眼本就紅腫,此時抬頭,更多了目眥欲裂之感。
“奴婢只是想侍奉少夫人,奴婢自知沒什么臉面,便是在少夫人身邊做個洗腳婢也好!”
陸曜聽得發(fā)笑:“你自知?我看你,是頭腦發(fā)昏,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說什么,憑你也能伺候少夫人?秋月,你今日給我聽好了,從前的事,爺不發(fā)落你,已經(jīng)是看在過去給你臉面,若你再敢去少夫人面前去說些有的沒的,從此以后,就永居落芳齋,不要再見外面的太陽了。”
秋月打了個寒戰(zhàn),絕望地看著這個無情的男人,聲淚俱下道:“奴婢已然知錯了,大少爺當(dāng)真不能再給個機會嗎?”
陸曜站了起來,給她留了個背影:“沒將你永囚此地,便是給了你機會,秋月,莫要將小時的那一點情誼都消耗干凈了,到那時,別怪爺狠心了。”
說罷,拂袖離開,只剩秋月伏地痛苦,后悔不已。
她錯啊!她也悔啊!悔得沒有一日能原諒自己。
可是,真是她一人的錯嗎?她也被毀了,這輩子都無法從那段陰影中走出來。
……
陸曜回來止戈院已是日落黃昏,陳稚魚見他回了,才叫人去備菜,想了會兒,還是上前去,賢惠的替他松了腰帶。
袖中金瘡藥的瓷瓶被體溫焐得溫?zé)幔耵⒌牧魈K穗子隔著衣服蹭著他的胳膊,有點癢癢的。
“今日在西市見著支簪子,”他忽然開口,把玉簪直接遞給了她,流蘇晃了陳稚魚的眼睛,薄荷雕花在暮色里泛著溫潤的光,“與你給茵妹妹繡的帕子上的紋路一樣。想著也許你會喜歡。”
“謝大少爺。”她垂眸將簪子收進袖中,金瘡藥的瓷瓶還在他另一只手心里,“廚房備了清蒸魚,您……”
“先上藥。”陸曜打斷她,她怔住,看他從袖中摸出青瓷瓶,薄荷香混著藥味漫開。
他掀開她的裙子,指尖沾著藥膏輕抹在她膝蓋上,涼意滲進皮膚時,卻像是覺得這塊皮膚要燒灼了起來。
他,不問傷從何來。
她也不能告訴他。
此刻兩人就像是心照不宣的越過了此事,但他母親給的懲罰和羞辱,在這一刻,被他撫平了一些。
他不是無知無覺,也沒有視而不見,他與陸夫人,還是不同的。
這一認知令陳稚魚堵塞的心開闊一些,是啊,婆媳與夫妻,終究是有區(qū)別的。
她先前怕陸夫人,將他們視作一類人,如今看來,是她有失偏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