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謀一的話就是最終判決。
包廂里壓抑的氣氛,仿佛被這句話一刀斬為兩段。
江辭心里那塊關于KPI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他立刻從座位上起身,對著主位的張謀一,微微躬身。
“張導,我完全理解并服從您對藝術真實性的所有要求?!?/p>
他的吐字清晰,不帶半分討價還價。
說完他重新坐下,動作干脆利落。
表面上,他是個尊敬前輩、為藝術獻身的優秀后輩。
實際上,他腦內的一套關于“心碎值”的投入產出分析報告立刻生成。
真親。
意味著情感沖擊最大化。
觀眾共情體驗直達巔峰。
后續悲劇爆發時,“心碎值”的收割效率將達到峰值。
完美。
但很快,他的思緒又轉向了另一個關鍵。
這場戲,是“阿離”主動。
是她在極度痛苦與愧疚中,主動親吻昏迷的“夜宸”。
那個吻所需要蘊含的憐惜、絕望、心碎、告別……所有復雜到極致的情緒,那種讓觀眾一看就揪心的破碎感……
核心KPI的壓力大頭,并不在他身上。
壓力給到了蘇清影。
現在全看這位冰山影后的發揮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想法。
一時間,包廂內三道目光——張謀一的審視,顧淮的探究,和江辭的好奇,都落在了蘇清影身上。
剛剛才緩和下來的空氣,再一次凝固。
他們在等待。
等待這位“不拍親密戲”的影后,做出她最終的答復。
蘇清影的思緒,出現了一瞬的游離。
她的眼前,浮現的不是劇本里那些生離死別的慘烈。
而是一個黃昏。
《宮謀》的片場,戈壁灘上,風沙漫天。
那個穿著一身帶血殘甲的青年將軍,沉默地為她牽著馬,一步一步,走在夕陽里。
他什么都沒說。
只是用他那不算寬闊,卻足夠堅毅的背影,為她擋去了所有風沙和旁人的窺探。
夕陽將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短暫地交匯,又分開。
那個畫面,一直定格在她的記憶深處。
如今,眼前的場景,與記憶中的畫面,開始奇異地重合。
戲里的“顧將軍”,用背影承擔了一切。
戲外的江辭,則用一種笨拙又直接的方式,將她長久回避的“真實性”問題,毫不客氣地擺上了臺面。
他沒有絲毫扭捏,更沒有半分曖昧試探。
他只是在討論一個純粹的,關于表演的問題。
干凈,坦然。
她從短暫的回憶中抽離。
抬起頭,迎上張謀一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
她清冷的聲音,在安靜的包廂里,清晰響起。
“我沒有問題?!?/p>
她的回答,帶著專業的篤定。
“一切為了角色?!?/p>
話音落下的瞬間,顧淮端著茶杯的手指,在杯沿上停頓了一瞬。
他看向蘇清影,眼底的訝異一閃而過。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蘇清影的原則。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蘇清影拒絕,他會立刻出面打圓場,說服張導在表演上做些妥協。
可她就這么松口了。
這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意外。
飯局的氣氛,終于徹底松弛下來。
最關鍵,也最敏感的問題,塵埃落定。
然而。
就在這片剛剛降臨的祥和中。
那個始終掌控著全場節奏的男人,再次開口。
張謀一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吹著杯口的熱氣。
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既然大家對‘真實’都沒意見,那正好?!?/p>
他的動作很慢,每個細節都透著成竹在胸的從容。
“這個本子,我做了一點調整?!?/p>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那聲音雖輕,卻讓在場三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張謀一沒看顧淮,也沒看江辭。
他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了蘇清影的身上。
“靈汐和阿離?!?/p>
“都由你一個人來演。”
“一人分飾兩角?”
顧淮率先打破了包廂里的沉默。
他看向張謀一,眉頭緊鎖,語氣是站在演員角度的急切。
“張導,劇本我看了,里面靈汐和阿離的性格截然不同?!?/p>
“一個是濃烈到極致的占有,一個是溫暖而堅韌的守護?!?/p>
“強行讓一個演員去承擔,表演上很容易混亂,導致兩個角色的邊界模糊,最后可能哪個都演不好?!?/p>
顧淮的擔憂,是所有專業演員的擔憂。
這已不是簡單的演技挑戰,這是在走鋼絲。
一步踏錯,滿盤皆輸。
蘇清影也愣住了。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茶杯壁上輕輕劃過。
腦中飛速分析著這個瘋狂決定背后的可行性與巨大風險。
靈汐。
那個愛得熾熱、恨得決絕,最終選擇用封印換取永恒的傳奇巫女。
她的情感是外放的,是帶著毀滅性的。
阿離。
這個來自現代,善良、笨拙,卻無比堅韌的少女。
她的愛是內斂的,是治愈的,是在日常相伴中滲透的。
讓同一張臉,去演繹這兩種截然相反的靈魂。
這對她的演藝生涯而言,是一場豪賭。
張謀一卻只是擺了擺手,直接打斷了顧淮。
他的目光專注,緊緊盯著蘇清影。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偏執的堅持。
“我要讓觀眾,在男主角夜宸的身上,看到兩種愛的反復撕扯?!?/p>
“讓他們分不清,夜宸透過阿離的臉,看到的究竟是誰的影子?!?/p>
“這種撕扯,這種宿命般的殘忍,必須通過同一張臉來呈現!”
張謀一站起身,在狹小的包廂里走了兩步,眼神里跳動著一種灼人的光,仿佛眼前已經看到了成片的畫面。
“靈汐的愛,是在毀滅中尋求永恒的占有!她親手將愛人封印,那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將他永遠留在身邊的方式!這份愛,濃烈到化不開,本身就是一場盛大的悲劇!”
“阿離的愛,是在陪伴中給予救贖的溫暖!她用現代人的方式去關心他,溫暖他,笨拙卻真誠。這份愛,是堅韌又脆弱的希望!”
“一個是千年之前,給了他最深刻創傷的女人?!?/p>
“一個是千年之后,給了他唯一救贖的女孩?!?/p>
張謀一停下腳步,再次看向蘇清影。
“她們是同一個人,又不是同一個人。她們是彼此的影子,又是彼此的對立面。這才是這個故事真正的悲劇核心!”
江辭在旁邊安靜地聽著。
表面上,他像個認真聽講的好學生,神情專注。
實際上,他內心再一次沸騰了。
靈汐封印夜宸,是第一次心碎。
阿離誤傷夜宸,復刻千年場景,是第二次心死。
兩段深入骨髓的創傷,都由同一張臉完成。
觀眾在為阿離的“身不由己”心痛時,會不可避免地聯想到千年前靈汐的“狠心決絕”。
在回憶靈汐的悲劇時,又會代入阿離那張無辜又痛苦的臉。
情感反復疊加。
痛苦無限放大!
這……
這簡直是BE美學的頂級盛宴!
顧淮還想再說些什么,張謀一卻已經失去了耐心。
他不想再聽任何關于市場、關于演員狀態的專業分析。
他現在,只需要一個來自當事人的,最直接的答案。
張謀一的視線,緊緊鎖在蘇清影身上。
“清影?!?/p>
他幾乎是逼視著她,一字一頓地發問。
“你,敢不敢接?”
顧淮皺著眉,沒再說話,但眼里的擔憂卻更加濃重。
江辭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用這個動作來掩飾自己快要咧開的嘴角。
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蘇清影身上。
她依舊安靜地坐著,長發垂在肩頭。
沒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內心,正在經歷怎樣的天人交戰。
她的視線不經意地,飄向了斜對面的江辭。
他正低頭看著自己的茶杯,側臉的線條在燈光下干凈利落。
他好像永遠都是這樣。
無論外界如何風浪,他總能找到一個讓自己沉靜下來的內核。
蘇清影忽然想起,當初在《宮謀》劇組,自己問他,為什么一個表演系的學生,能把一個將軍的悲愴演得那么好。
他當時是怎么回答的?
他說:“因為我相信他。”
相信。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蘇清影的心,忽然就定了下來。
她抬起頭,迎上張謀一那雙充滿壓迫感的眼睛。
然后,她吐出了兩個字。
“我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