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禮拜五傍晚放學回來,剛進院子,正撞見那位姐姐端著盆水出來倒。
她瞧見我,忽然問了一句:“小同學,你上初幾呀?”
我被這個稱呼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回了句:“初一。”
“今天放假了嗎?”她又問。
“嗯。”我應了一聲,正要走,突然注意到她那雙凍得有點發紅的手,于是憋出句普通話:“你……沒燒炕嗎?我看你家煙囪一直沒冒過煙。”
西北的開春就這樣,白天太陽底下有暖和勁兒,可夜里寒氣就上來了,動不動就掉到零度以下。
“我……不會燒。”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看著她的樣子,心里有點可憐她,“那我幫你燒吧。”
她眼睛一亮,連忙說:“哎呀,那可太謝謝你了!”說著就側身把我讓進了屋。
房間不大,東西也少,但收拾得很干凈,就是冷得跟冰窖似得。
房東配了個小鐵爐子,我掀起爐蓋一看,里面胡亂塞著幾根燒得焦黑半拉的木棍,看樣子她試過,沒弄著。
我四下一看,發現她居然連塊兒炭都沒有。
“你連炭都么有,咋燒爐子。”我脫口道。
她又臉一紅,“我不知道在哪里買。”
“那你等會兒,我回家給你拿一點。”我說著就要走。
“哎!”她突然叫住我:“還是算了吧,你家里人回頭再說你……”
“那有啥,一點炭么。”我說完就出了門,一溜小跑回家。
家里靜悄悄的,爸媽還沒有回來,我甩下書包,先把爐膛蓋取開,在爐子里添上炭,然后奔到屋外墻角,那兒放著我家好幾麻袋炭。
我提起半袋用剩的,想了想又放下,轉手從旁邊裝玉米芯的麻袋里掏了一大把玉米芯,嘩啦一聲裝進這半袋炭里,這才提起袋子折回她家。
進了屋,我把那半袋炭放到爐子邊,先把爐子里那幾根燒得半拉的木棍抽出來,回手在袋子里抓了一把玉米芯塞進去,又單獨拿起一根,問她:“有塑料袋沒?”
“有有。”她趕緊走到桌子旁,把自己裝土豆的塑料袋嘩啦一倒,騰空了遞給我。
我接過塑料袋,三兩下卷在玉米芯上,又問:“有火柴嗎?”
她忙不迭從桌子上取了個打火機塞我手里。
我嚓一聲打著火,湊近塑料袋點著,小心地放進爐子里,又伸手進去調整了一下位置。
“小心手!”那姐姐急得驚呼了一聲。
“么事。”我輕松道。
火苗很快就舔上來,沒一會兒,玉米芯就噼啪響著燒旺了。
我正要取炭往里添,才猛地想起火鉗忘拿了,她這兒自然也不會有,便干脆用手拎了幾塊小炭,丟進火堆里。
我拍了拍手上的炭灰,“行,爐子里炭燒完了,你記著再加幾塊就行了,炕先不急,等我給我家炕燒好了,再過來給你燒。”
那姐姐眉眼彎彎,聲音都透著高興勁兒:“哎呀,太謝謝你啦,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悶聲回答:“楊書涵。”
“我叫王可漪,漣漪的漪。”她補充道。
“哦……三點水的那個漪?”我琢磨著,她人倒真跟名字似的,清清亮亮,文文氣氣。
“嗯嗯!”她笑著點頭:“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可漪姐。”
我有點害羞,但還是低低叫了聲:“可……漪姐。”說完又趕緊補了句:“那我先回了。”
進了家門,我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開始燒炕,這是我每天必干的活兒。
縣城不比鄉下,沒有什么糞啊玉米桿啊之類的,燒炕只能用炭渣子。
我抄起火鉗,從爐子里穩穩當當夾出一疙瘩燒得正紅的炭塊,端著就出了門,先給一個屋的炕洞里放進去,又從炭袋子里撿幾塊炭添上,另一個屋的炕也照方抓藥。
做完這一步,再從炭渣袋子里挖上一鐵盆碎炭末子,兌上水,拌成稀稠正好的炭泥。
等兩個屋的炕洞都完全燒起來,這才用個小鐵鏟,把炭泥小心蓋在那堆紅火炭上,最后搬磚頭把炕門堵上,就算是齊活了。
爸媽估計快回來了,我又趕緊拌了一盆炭泥,端著就去了可漪姐家,這回沒忘了帶火鉗和小鐵鏟。
可漪姐見我端著一盆黑乎乎的東西,好奇地探過頭問:“這是啥呀?”
“燒炕用的。”我應了一聲,麻溜開始往炕里送炭,可漪姐蹲下身,眨巴著眼睛好奇地看。
“可漪姐,你是哪兒的人啊?”我說著話手里活兒沒停,心里估摸著她肯定是大城市來的,普通話這么標準,爐子也不會燒。
“重慶的,你知道重慶嗎?”可漪姐反問我。
“知道,直轄市嘛!”我一副了然的樣子,“那你咋來我們這兒了。”
“嗯……跟我對象來的。”可漪姐臉上笑淡了一點,手指頭無意識卷著衣角看了眼窗外。
我注意到她話里語氣不對,便轉了話頭:“你們那邊不燒爐子和炕嗎?”
“沒有呀。”她搖搖頭,發梢跟著輕輕一蕩,“我家用空調,來這兒之前都沒見過這些。”
“哦……空調……”我咂咂嘴,想象著那東西怎么取暖。
手上也沒停,麻利地把炭泥蓋上去,剛把炕門堵上,院子里就傳來了熟悉的摩托車突突聲,看來我也得撤了。
臨出門,我回頭囑咐:“晚上睡覺前,你記著把爐子里炭添滿,再把里頭那個小圓蓋蓋嚴實,用灰封好邊,這個鏟子我先給你放……”
話說了一半,我猛地想起二爺的事,心里一咯噔,怕她封不好爐子……
我又趕緊改口:“算了算了!你就記著睡覺前把炭添滿,讓它自己燒完就行了,爐子我明兒再過來幫你點。”
可漪姐點頭應下:“你要是學習上有不會,可以來問我。”
“你是……大學生啊?”我有點懵,大學生在我們這兒可是個稀罕的。
“大學都畢業啦。”她笑道。
“哦……行,那我先回了,”我說完便出了門。
回了家我爸問我:“今兒給炕添咧多少炭?”
我嗦著面條隨口說道:“我那邊多添咧些,昨兒后半夜炕冷咧,把我凍滴。”
……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可漪姐也慢慢熟悉起來,她和我講了許多我從不知道的事,描繪那個我從未踏足過的、廣闊的外面世界。
后來我也知道了她來這兒的前因后果:在大學里找了個我們這兒的回民對象,家里死活不同意,她一賭氣,就跟著男朋友來到了這兒。
可是男朋友家里也很反對,可漪姐只好在這兒先安頓下來,找了份會計的活兒,一邊上班,一邊還學習回民的經文。
她對象工作忙,偶爾也過來坐坐,是個瘦高個小伙兒,穿著打扮都挺樸素,每回來都給她買好多東西,我自然也跟著沾光。
我一碰到不會的題,總是去找她,那場景我還記得真切:我坐個小凳子趴在炕沿邊寫作業,她穿著牛仔褲坐在炕沿上,手里拿個小冊子,磕磕絆絆地小聲背誦經文。
輪到我卡殼,就會小心翼翼地用筆戳戳她的腿,她眼神立刻就會從經文上移開,溫溫柔柔地移到我這兒,俯下身子湊過來指點,那垂下的發梢會不經意掃過我寫字的手背,癢酥酥的。
有時候則是另一種光景,我在自己屋安靜地寫作業,那木門就“吱呀”一聲,頂開一條縫,可漪姐笑嘻嘻地把腦袋探進來,雙手背在身后藏的嚴嚴實實,故作神秘地問我:“快猜,我給你帶啥好吃的了?”
其實哪用猜呀,那混著孜然辣子的燒烤香氣,門一開就鉆我鼻子里了。
“燒烤!”我急不可耐地喊出來。
她這才繃不住,嘿嘿一笑,把背后藏的塑料袋亮出來,那一把油光紅亮的串串總能勾起我的饞蟲。
我倆肩并肩擠在我的小書桌旁,吃著香辣的燒烤,她一邊小口吹著熱氣,一邊問我,今天在學校都有啥事,數學講到哪兒了?英語講到哪兒了?單詞背了多少……
一來二去我爸媽也和她熟悉了,有個大學生給我輔導自然樂見其成,隔三差五還叫她來我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