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姓周,單名一個天字。
須發(fā)蓬松,身材短小,偏又背著一把四尺有余的黑鞘長劍,斜斜掛著,隨著兩條短腿邁動,一顛一顛地拍著他的屁股。
“這船司里啊,客棧不少,但要說能有熱水的,誒,還真就不多,得虧你們是遇著我。”
老頭嘴里絮叨,腳下步子倒也快,領著裴夏幾人穿過大街,停在了一家客棧門口,匾額上明晃晃寫著“活人客棧”。
裴夏抬頭眨巴了一下眼睛:“好直白啊。”
姜庶則點頭:“寓意挺好。”
跟天飽山一樣,秦人取名有時候是挺隨便的。
船司也沒什么偏僻之說,只是客棧門面較小,擠在兩邊的樓房中間,有點像裴夏上輩子那種小招待所,房間在樓上,底下就是個出入口。
周天掀開門簾,裴夏跟著剛走進去,就聽見旁邊傳來尖細的女人聲音:“喲,老頭子還沒死呢?”
門邊貼墻就是柜臺,一個窄臉的中年女人正斜靠在上面,沒什么好氣地看著周天。
小老頭還沒有柜臺高,只能蹦起來把手里的養(yǎng)靈丹磕在桌子上:“兩間房,熱水燒上。”
看到丹藥,女掌柜高高挑起的眉毛才舒緩下來,手掌抹過,先把東西拿下,然后才正眼瞧向了裴夏幾人。
搖著身子,晃晃悠悠地往樓上走:“跟我來吧。”
兩間房,自然是老頭自己一間,裴夏三人一間。
先安排了周老頭,掌柜的又帶著裴夏推開了旁邊的客房,她斜眼掃過馮夭,說道:“我這兒隔音不好,你們晚上聲兒可小些。”
裴夏眼神示意姜庶帶著馮夭先進屋,自己在門口則是看著掌柜的笑了笑:“我們這房,是開的幾宿?”
“三天,那老頭拿了你們丹藥,就沒與你細說?”
裴夏有些意外:“掌柜的怎么知道他的丹藥是我們的?”
女人上下打量了裴夏,冷笑道:“老娘閱人無數(shù),一眼瞧你就是外州來的,身邊帶著男女又沒個小孩,怕也不是果漢,你們這樣的人是最好騙的。”
裴夏打起幾分警惕:“我被騙了?”
“老頭往年來,都只能小隔間里打個地鋪,哪里這般闊綽過?”
她瞧見裴夏瞇眼,曉得他心里在想什么:“養(yǎng)靈丹算是稀罕物件,食補都用得上,在咱們這里算是硬貨,你若是有金銀也走得通,票子就勿來了,哪國的咱也不收。”
那這么說,周天倒也不算騙,畢竟是裴夏主動提出的,只能算是自己買賣做的不劃算。
這都是小事。
裴夏想了想,從褲腰里又摸出一粒丹藥,遞了過去。
老板娘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地伸手接過,沒等裴夏問,她先是提醒了一句:“出手別太闊綽了,船司再像外州,這里也是秦地。”
說的是懷璧其罪。
這么看,小老頭也不算坑裴夏,誠如老板娘所言,這里是秦州,能主動開口提醒自己,也算是有底線。
“我們也就稍作停留,順利的話可能還住不到三天,”裴夏說道,“就是想問問姐姐,我若是要買船只馬匹,去哪里可靠些?”
老板娘搖搖頭:“買不到船,馬的話,得看運氣,趕早市興許能遇著。”
果然,在秦州,只要是和人搭邊的事,很難順利。
裴夏又問了問在船司的一些注意,便禮貌地送了老板娘下樓。
客房不算小,有靠街的窗子、一張大床、圓桌,屏風隔開還有個寬大的澡盆。
因為是游泳偷渡來的,所以瓦罐什么的都已經(jīng)遺棄在河岸了,三個人現(xiàn)在身上黏糊糊的,還沾著些廚余穢物的臭味。
馮夭尸體一具,全無所謂,老實地站在一旁。
倒是姜庶,一路上一直展現(xiàn)著自己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這會兒在客房里左張右望,反而顯得十分局促。
裴夏坐到桌子邊上,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碗水——別說,這個熟練的動作還真讓裴夏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坐吧?”他看向姜庶。
姜庶搖搖頭:“我站著,等洗完澡再坐。”
裴夏也沒有執(zhí)著要糾正他什么。
沒多久屋外來了人,送了兩桶熱水過來。
裴夏不謙讓,自己先洗了。
其實真說臟,也就還好,主要是上來的時候沾著了,畢竟平日在野外雖然風吹日曬,但冷水澡還是洗得了的。
好好舒爽過,裴夏又把臟衣服搓了搓,然后才套著走出來。
他們現(xiàn)在也沒有換洗的衣裳,得裴夏先去買。
正好下樓還能讓掌柜的再送點熱水上來。
只是推開門要下樓的時候,正好看到隔壁的老頭周天也走了出來。
兩人對視了一眼,裴夏先打了招呼:“周前輩。”
周天點點頭:“你也吃飯去啊?”
客棧連個大堂都沒有,自然不提供飯食。
裴夏本來沒這個想法,但聽見周天提及,正好也可以給姜庶帶一點。
“去,”裴夏笑了笑,“周前輩一起吧,我請客。”
老頭便又嘿嘿笑了。
洗了澡,整個人都感覺清爽幾分,從船司的大道上走過,那些人相食的事,都好像是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周天帶著裴夏沒轉多久,就近在一家小館子里找了個桌兒。
裴夏請客,老頭自然也不客氣,連著三個大葷,還要一碗酒。
酒香不算濃郁,但對于裴夏來說簡直久旱逢甘霖,他摸出自己那個許久未用的黑色酒葫蘆,遞給店家:“沽滿沽滿!”
秦州米都少有,酒這種糧食精自然異常昂貴。
尤其裴夏的酒葫蘆,那是陳惡送給他的,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寶貝,自打喝干過一次,就沒打滿過。
人店里生是給他灌了兩缸酒,就是灌不滿。
到結賬,裴夏玉瓊里那點現(xiàn)銀根本就不夠,只能又拿出一枚養(yǎng)靈丹來。
這回連周天都暗戳戳提醒他:“財不露白!”
裴夏只是笑笑。
他攏共待不過幾天,這散財?shù)拿暃]傳出去呢,他怕是早都走了。
和小老頭走出飯館,看他在前面踮著小腳蹦跶,裴夏的目光又不自覺地投向了他背后的黑鞘長劍。
這劍總讓裴夏覺得怪怪的,卻又說不上哪里不對。
就是隱約有一種讓他十分……抵觸的感覺。
“前輩,”他開口道,“看前輩也是修行者,不知道走的什么門道?”
老頭回過臉:“不明顯嗎?”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劍:“武夫啊。”
裴夏不動聲色地接著問道:“可是習練的劍道?”
“算是吧,”老頭嘆了口氣,“可惜我天賦一般,到如今這年紀,也不過煉鼎境,這輩子怕是沒有機會通玄了,也不知道我的靈力顯化出來,究竟是不是劍氣……”
裴夏眉頭微皺。
煉鼎境?
煉鼎境,雖然比不得煉頭,但體魄也有增益,確實勝過常人,沒有靈力的情況下,在秦州應該也有活路。
但關鍵不是這個。
就算是葉盧夏璇那樣的劍道天才,在達到通玄境后,靈力顯化為劍氣,也沒能讓裴夏生出這樣微妙的異感。
甚至夏璇手里的還是名震天下的神遺青雀劍。
如果老頭的境界真的只有煉鼎,那會不會是他的劍本身有所殊異?
裴夏試探著開口道:“我看前輩這把劍十分不凡,不知道能不能出鞘讓晚輩一瞻風采?”
這次,老頭腳步一頓,他慢慢轉過頭,盯住裴夏的眼睛:“你想看我的劍?”
片刻的對視后,周天咧嘴一笑:“要看我的劍,可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