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艙鐵門落鎖的余音,仿佛還在棺槨號的骨架間震顫,但甲板上的日子,依舊要在銹紅的風和海浪的嗚咽中繼續。
林序蜷縮在他的“苗床”旁——那是幾塊拼接的破舊金屬板,里面填滿了從各處搜集來的、勉強能稱為“土壤”的混合物。他戴著破損得更嚴重的手套,用一把自制的骨制小鏟,小心翼翼地松動著一叢散發著幽藍色光芒的蘑菇根部的基質。他的手指依舊微顫,額角滲出細密的虛汗,輻射病的折磨從未遠離,只有沉浸在這些詭異而頑強的生命形態中時,才能獲得片刻的麻痹。
這些發光菇,是他在這片死亡之海上唯一的“作物”,也是他作為植物學家最后的堅持。有些種類被他證實含有微量的、可以應急鎮痛的生物堿;有些則能微弱地凈化小范圍水源;更多的是未知的,帶著美麗的劇毒,如同這個世界的縮影。
他小心地采集下幾株成熟個體的孢子,放入一個密封的、洗刷過無數次的舊玻璃瓶里。這些孢子粉,在某些時候,比老刀那些粗糙的武器更能帶來安全感。
甲板另一端,周嵐恢復了她的儀式。她跪在那里,用一塊稍微干凈些的布,蘸著比之前更少的水,擦拭著另一口棺材。她的動作依舊專注,但林序敏銳地察覺到,那專注之下,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她的目光偶爾會飄向通往底艙的那個黑洞洞的入口,然后更快地收回來,仿佛被燙到一般。埃文斯的出現,以及他帶來的關于“諾亞方舟”的驚雷,顯然在她用擦拭筑起的心防上,鑿開了一道裂縫。
老刀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駕駛位附近,維護那臺永遠半死不活的推進器,或者調整著用廢棄天線和破鍋改造的、時靈時不靈的無線電接收裝置。他沉默得比以前更甚,臉上的疤痕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他對埃文斯的處置態度明確——囚禁、利用、在必要時清除。但林序知道,老刀的內心絕非表面那么平靜。“諾亞方舟”這個詞,對任何在廢土掙扎的人來說,都擁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哪怕是老刀這樣的硬漢。
第三天,當林序正嘗試將一種新發現的、帶著珍珠光澤的白色菌絲移植到不同的基質中時,周嵐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停下,目光落在那片幽藍與慘綠交織的微弱光暈上。
“他……”周嵐開口,聲音有些干澀,“那個埃文斯,昨天和今天,幾乎沒吃什么東西。”
林序動作一頓,抬起頭。周嵐負責給埃文斯送每日那份稀薄的糊糊,這是老刀的命令,或許也帶著某種讓她直面“惡魔”、克服恐懼的用意。
“可能是身體還沒適應,或者……”林序斟酌著詞句,“心理壓力。”
周嵐搖了搖頭,眼神里帶著困惑和一絲更深的不安:“他不像在絕食。他看起來很……迷茫。看著食物,像看著什么陌生的東西,需要很久才勉強吃一點。而且……他總是在低聲自言自語,聽不清說什么。”
林序放下手中的工具,若有所思。失憶癥患者有時會出現認知障礙,包括對熟悉事物(比如食物)的陌生感,以及思維混亂下的自語。但這在埃文斯身上,總讓人覺得不那么簡單。
“我去看看。”林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他需要更多觀察,不僅是為了確認埃文斯的狀態,也是為了棺槨號上這脆弱的平衡。
老刀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用眼神警告林序保持警惕。周嵐則默默遞給他一小塊用干凈布包著的、林序自己培育的可以食用的菌類干片。“也許……這個他能試試。”她低聲說。
底艙的空氣更加渾濁,彌漫著霉味、鐵銹味和一種……屬于長久封閉的窒息感。唯一的光源來自通道盡頭一盞搖曳的、由變異魚類油脂制成的油燈,投下昏黃而不定的光影。
那個被充當囚室的儲藏格,原本是堆放纜繩和雜物的空間,狹窄得僅能容一個成年人蜷縮或勉強站立。鐵柵欄門是老刀用廢舊鋼管焊死的,縫隙狹窄,只能遞進去一個小碗。
埃文斯就坐在里面角落的一堆破爛帆布上,背靠著冰冷的、由棺材板構成的艙壁。他蜷縮著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聽到腳步聲,他受驚般抬起頭。
幾天不見,他似乎更加憔悴了。金色的頭發失去了光澤,黏連在汗濕的額頭上。藍色的眼睛里,那片茫然的霧氣似乎更濃了,深處還翻滾著一種林序無法完全解讀的情緒——不僅僅是恐懼和困惑,似乎還有一種……極力想要抓住什么卻徒勞無功的焦灼。
“林……序?”埃文斯的聲音嘶啞,帶著不確定。他記住了林序的名字,或許是因為林序是三人中對他態度最接近“平和”的一個。
林序在柵欄外蹲下,將周嵐給的那片菌干從縫隙遞了進去。“周嵐說你沒怎么吃東西。試試這個,或許容易下咽些。”
埃文斯看著那塊灰褐色的菌干,眼神依舊有些空洞,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過去,低聲道:“謝謝。”他沒有立刻吃,只是拿在手里反復看著。
“你說你在自言自語?”林序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隨意的詢問。
埃文斯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抬起頭,眼神閃爍,像是在權衡什么,最終又低下頭,聲音更低了:“……一些碎片。聲音,畫面……很模糊。像隔著厚厚的、骯臟的玻璃在看……在聽。”他用力揉了揉太陽穴,“有時候……會有一個詞,或者一個符號,突然跳出來,很清晰,但很快又消失了……”
“比如?”林序追問。
埃文斯沉默了更久,似乎在努力回憶,眉頭緊緊皺起,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門’……我好像總聽到‘門’……還有……‘代價’……”他猛地抬起頭,眼神第一次清晰地聚焦在林序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它們是什么意思?林序,你告訴我,它們到底是什么意思?!和我有關嗎?和那個……‘諾亞方舟’有關嗎?”
他的情緒有些激動,聲音拔高,在狹窄的底艙通道里引起回響。
林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注意到了另一個細節。在埃文斯剛才激動地抬手比劃時,他那身奇特制服的袖口蹭到了旁邊潮濕的艙壁,沾染上了一些墨綠色的霉斑。而就在那些霉斑附近,林序之前無意中灑落的、幾不可見的幾粒發光菇孢子,竟然開始萌發出極其細微的、幾乎肉眼難辨的白色菌絲,并且,正以一種異常緩慢但確實存在的速度,向著埃文斯的袖口蔓延。
林序的心猛地一跳。這些孢子活性很強他是知道的,但它們通常只在特定的基質上才能快速生長。直接附著在活性生物體(尤其是這種功能性制服)上并開始萌發,而且目標似乎是……埃文斯本人?
這太不尋常了。
就在這時,頭頂甲板傳來老刀沉重的腳步聲,以及他粗啞的呼喊:“林序!上來!有情況!”
林序壓下心中的驚疑,深深看了埃文斯一眼,看到他眼中那混合了迷茫、痛苦和一絲瘋狂追問的復雜情緒,沉聲道:“你先休息。記住,活下去,才有可能找到答案。”
他站起身,不再理會埃文斯在身后低低的、如同夢囈般的追問“答案?什么答案……”,快步離開了底艙。
走上甲板,咸澀的風撲面而來。老刀站在船頭,指著遠處海平面上一個模糊的、正在移動的黑點,臉色凝重。
“不是好東西。”老刀言簡意賅。
林序極目遠眺,心臟再次沉了下去。那黑點的輪廓,隱約像是一條船,但破敗且掛著可疑的旗幟,正以一種不祥的速度,朝著棺槨號的方向駛來。
是掠奪者。
而在他們腳下,底艙里關著一個可能是人類最后希望的鑰匙,也可能是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內憂未平,外患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