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集望著小廝消失的方向,掌心殘留著方才觸碰云逸發(fā)頂?shù)娜彳洝5皖^時,正撞見兒子仰著紅撲撲的小臉,睫毛上還沾著方才奔跑時的汗珠,像綴著星星的夜幕。他忍不住屈指輕刮那粉嘟嘟的臉頰,換來孩童咯咯的笑聲。抱著兒子轉身時,云紋錦袍掠過雕花木欄,驚起廊下懸掛的鸚鵡,撲棱棱的振翅聲與檐角銅鈴的叮咚聲交織成曲。
穿過垂花門,暖金色的光斑順著云集的衣擺流淌,在父子二人身上跳躍,恍若撒了一地的碎金。雕花軟榻上的云豹皮褥子泛著油亮的光澤,將云逸放下時,小家伙立刻蜷成蝦米狀,伸手去夠幾案上的白玉鎮(zhèn)紙。
恰在此時,環(huán)佩叮當聲由遠及近。云逸的母親身著月白襦裙,外披茜色薄紗,步搖上的珍珠隨著蓮步輕顫,每走一步,便有細碎的清音灑落。她抬手替丈夫拂去肩頭本不存在的塵埃,指尖殘留著淡淡的茉莉香:云郎,目光溫柔地落在兒子玩鬧的側臉上,逸兒眼瞅著就快六歲了,時光飛逝,好似白駒過隙。去年這會兒還在蹣跚學步,如今都能滿院子跑了。
云集的手掌覆上太師椅冰涼的檀木扶手,指腹摩挲著雕刻的饕餮紋,陷入片刻沉默。廳外秋風掠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似在應和他沉重的嘆息:可不是么?咱們就這么一根獨苗,他望向窗外被秋風搖曳的竹影,那里的天空藍得澄澈,卻被四角飛檐框成小小的一方,得把他雕琢成璞玉才行。總不能讓他一輩子困在這巴掌大的行山鎮(zhèn),像井底之蛙般,見不得外頭的廣闊天地。
他的聲音里裹著幾分不甘,仿佛被巨石壓住的溪流,在暗涌中尋找出口:雖說咱們家在縣城也有鋪子,可比起那些真正的豪門,不過是螢火比皓月罷了。你看那郡城的世家,藏書樓里堆滿泛黃的秘籍,子弟們修習的皆是黃級上品功法,哪像咱們......話未說完,他的視線又落回云逸身上,見兒子正將鎮(zhèn)紙舉過頭頂,模仿俠客舞劍的模樣,眼底的陰霾頓時化作春水。
暮色如潑灑的丹砂,將云家大宅的飛檐染成血色。云母倚著朱紅廊柱,望著天際被夕陽炙烤得蜷縮的云彩,絲綢裙裾垂落在冰涼的青石磚上,宛如一泓凝固的秋水。她鬢邊的珍珠步搖隨著嘆息輕輕顫動,碎玉般的清音里裹著酸澀:縣城那家綢緞莊,多虧二哥一家悉心打理。他們舉家遷去縣城,日子過得風生水起,街坊四鄰哪個不眼熱?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驚得她下意識望去,恍惚間似看見二哥家的馬車碾過青石板,揚起的塵土里都泛著銅錢的光澤。
云集踏著滿地碎金般的夕陽走來,玄色錦袍上的云紋暗繡在余暉中若隱若現(xiàn)。他長臂環(huán)住妻子單薄的肩頭,指尖觸到她因久立而發(fā)涼的肌膚:羨慕又有何用?咱們在鎮(zhèn)上也不差。三家鋪子守著進山的要道,幾十畝良田年年稻浪翻金,雖不算大富大貴,倒也能讓全鎮(zhèn)百姓吃上飽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庭院中嬉戲的孩童,再說了,錢、唐、月、石幾家不也和咱們半斤八兩?
提到唐家二字時,他的語氣陡然凝重,仿佛吐出了一塊壓在心底的鉛石:倒是唐家,畢竟有人在官府當差,兩百多畝良田連成一片,人丁興旺得像蜂巢里的蜂群。他們那狩獵隊,往年進山都是滿載而歸,虎皮狼骨堆得比人還高......話音被突然掠過的山風撕成碎片,卷著枯葉撞在廊柱上。
可不是么!云母攥緊裙擺,綢緞在掌心揉出深深的褶皺,這幾年恒峪山像是被施了咒語,野獸都學了縮地術似的。唐家的捕獵隊每次回來,馬車上空蕩蕩的能聽見回音,連張完整的狐貍皮都尋不著。她踮腳望向西方,那里的山脈在暮色中化作濃墨勾勒的巨獸剪影,終年不散的云霧如同巨獸呼出的寒氣,將山中的秘密層層包裹。
云集輕輕拍了拍妻子發(fā)涼的手背,腕間的狼首玉墜與廊柱上的銅鈴同時輕響。他望著在軟榻上玩耍的云逸,孩子正將撥浪鼓舉過頭頂,笑聲清脆得像新鑄的銀鈴:不過也別太愁,幸好咱們和蒼梧商號有合作。只要這條商路不斷,山貨能換銀錢,日子總能過下去。他眼底泛起微光,等逸兒長大了,說不定能帶著云家走出這山鎮(zhèn),讓咱們的綢緞鋪開到郡城,開到王都去!
晚風適時穿堂而過,檐下的銅鈴叮咚連成一串,仿佛在應和著這番期許。遠處傳來小販冰糖葫蘆的叫賣聲,混著廚房飄來的桂花香與肉香,將這充滿煙火氣的庭院,釀成了一壇醉人的陳酒。云逸突然舉著撥浪鼓跑來,夕陽為他的輪廓鍍上金邊,恰似握住了整個家族的未來。
暮色漫進云家書房時,云母正對著青銅鏡整理鬢發(fā),指尖捏著的湘妃絹帕輕輕絞出褶皺。窗外細雨如訴,敲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響,恰似她心頭揮之不去的愁緒。見丈夫眉心緊蹙,將案頭與蒼梧商號往來的書信翻了又翻,她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散燭火:蒼梧居士就像終年覆雪的冰峰上綻放的雪蓮,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這些年咱們送去的邀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半點漣漪都不曾激起。
云集摩挲著青玉扳指的紋路,那枚祖?zhèn)鞯墓庞裨跔T火下泛著冷光,映得他眼底的思緒愈發(fā)深沉。這也是人之常情。他起身推開雕花窗欞,潮濕的山風卷著墨香涌進屋內,吹動墻上懸掛的《山河圖》,先天之境,好比登天攬月,云溪郡方圓千里,能踏破那道門檻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他望著遠處山巒間若隱若現(xiàn)的星光,聲音低沉如古寺晨鐘,蒼梧居士在云端俯瞰眾生,咱們這些在凡塵奔波的人,于他而言或許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
云母起身走到丈夫身旁,望著雨幕中影影綽綽的竹林。竹枝在風中相互摩挲,發(fā)出細碎的嗚咽,恰似江湖中暗流涌動的紛爭。你看錢、唐幾家,再加上凌峰寨,這些年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都在暗中較勁。云集的指尖無意識地叩擊窗框,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就像走鋼絲的藝人,腳下是萬丈深淵,手中的平衡木稍有晃動——話音未落,一陣狂風驟起,檐角銅鈴發(fā)出刺耳的急響,仿佛在印證這脆弱的平衡。
可不是么?云母望著書房墻上懸掛的家族族譜,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云家?guī)状嗽谶@山鎮(zhèn)扎根的印記,去年唐家那位長老突破后天巔峰時,整個行山鎮(zhèn)都繃緊了弦。若不是各方勢力相互制衡,只怕早成了虎狼相爭的修羅場。她想起白日里聽聞的傳聞,凌峰寨最近頻繁在邊界活動,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云集卻仍望著西方蒼梧居士隱居的方向,那里的山脈在夜色中如同巨獸的剪影。蒼梧居士獨居深山,一心求道,倒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云母輕聲嘆道,咱們還是莫要輕易打破這份寧靜。有些緣分強求不得,就像山間的云霧,抓得越緊,散得越快。她伸手將窗欞緩緩合上,隔絕了最后一絲寒意,也將江湖的波譎云詭暫時擋在門外。燭火在窗紙上投下兩人相依的剪影,宛如這亂世中一處溫暖的孤島。
云集懷中的云逸活像被塞進麻袋的小泥鰍,扭來扭去的模樣讓父親的錦袍都皺成了咸菜干。小家伙早把父母談論的先天高手勢力平衡拋到九霄云外,圓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窗外撲棱棱飛過的麻雀,肉乎乎的小手還在空中胡亂抓著,嘴里嘟囔著:我要去追小鳥,比聽你們說話有意思多啦!
終于逮到機會,云逸像顆被彈弓射出去的山楂果,嗖地從父親膝頭滑下來。他的小短腿搗騰得飛快,繡著金線云紋的虎頭鞋在青磚地上敲出噠噠的脆響,活像架失控的小鼓。云母見狀,繡花帕子都差點驚掉,扯著嗓子喊道:慢些跑,當心摔成泥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