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澤的話音不高，卻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隔壁雅間的每一個角落。

錚！那充滿了殺伐之氣的琴音，戛然而止。仿佛一柄揮到極致的利刃，被一只無形的手硬生生捏住，所有的鋒芒與殺機都在瞬間消散無蹤。

雅間內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也隨之煙消云散。上官海棠緊握折扇的手心，已經滿是冷汗。她驚疑不定地看著陸澤，完全搞不懂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隔壁彈琴之人，內力深厚，琴音化刃，分明是一位將音樂與武學融為一體的頂尖高手。

陸澤這番毫不留情的點評，無異于當面打臉，這簡直是在火上澆油！

就在上官海棠心頭狂跳，以為下一刻隔壁就會破門而入，大打出手之時，一個清冷如冰泉的女聲，緩緩響起。

“哦？閣下好大的口氣。”那聲音不帶絲毫煙火氣，卻讓空氣都似乎又冷冽了幾分。“不知閣下，又有何高見？”

上官海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哪里是請教，分明是動怒前的最后通牒！

然而，陸澤臉上卻不見半點緊張，反而悠然地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高見談不上，只是覺得有些可惜罷了。”

他放下茶杯，踱步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

“《十面埋伏》乃漢高祖圍項羽于垓下之曲，是殺伐之曲，更是帝王之曲。姑娘只彈出了西楚霸王的末路悲歌，慷慨赴死的決絕，卻彈不出漢王劉邦十面張網，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氣魄。”

陸澤的聲音平淡，卻字字珠璣，仿佛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殺意有余，格局不足。失了帝王心術，便只剩下屠夫手段。所以，我說你落了下乘。”

隔壁，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上官海棠已經徹底懵了。她從未想過，一首曲子，還能被解讀出這般關乎天下格局的道理。

她看著陸澤的背影，那身月白色的錦袍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整個人仿佛與這夜色融為一體，深邃得讓人看不透。這個男人，一夜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紅姑。”陸澤忽然開口，對著門外喊了一聲。一直在門外心驚膽戰的鴇母紅姑，連忙推門進來，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

“爺，您……您有什么吩咐？”

“去，取一張上好的古琴來。”

“啊？這……”紅姑有些遲疑地看向隔壁。

“去吧，賬，記在我名下。”陸澤的聲音依舊平淡。

“是是是！”紅姑不敢再多言，連忙小跑著退了出去。

上官海棠終于忍不住了，她壓低了聲音，急切地湊到陸澤身邊。

“陸兄！你這是何意？你……你難道真的要……”她想問，你難道真的要跟一個身份不明的頂尖高手斗琴？

“海棠兄，稍安勿躁。”陸澤回過頭，對她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容，“聽曲，也是一種修行。”

很快，紅姑便親自抱著一張通體黝黑，樣式古樸的七弦琴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案上。

陸澤從容落座，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琴弦。

嗡——一聲輕微的顫音響起，雅間內所有的杯盞，都隨之輕輕一晃。

上官海棠瞳孔一縮！僅僅是隨手一撥，便能引動內力共鳴！這個陸澤，不僅武功深不可測，難道在音律上的造詣，也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陸澤沒有再理會旁人，他的心神，已經完全沉浸在了指下的七弦琴上。

他要彈的，不是《十面埋伏》。而是另一首更為孤高，更為慘烈的絕響——《廣陵散》！

錚！第一個音符，自他指尖迸發！沒有《十面埋伏》那般金戈鐵馬，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蒼涼、孤寂的浩然之氣。

仿佛天地之間，只余一人，獨對長空，胸中郁結著一股不平之意！

上官海棠只聽了開頭幾個音，便感覺自己全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那股因隔壁殺伐琴音而緊繃的心弦，竟不自覺地放松了下來。

琴聲流轉，漸趨激烈！那不再是單純的音符，而是化作了刀光劍影，化作了刺客決絕的背影！

叮叮當當，如同珠玉落盤，清脆而急促，那是刺客在黑夜中疾行的腳步！

鏘！一聲裂帛般的銳響，是利劍出鞘的錚鳴！整個天香樓，不知何時已經徹底安靜了下來。

一樓大堂里喧鬧的酒客，二樓包廂里調笑的富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屏息凝神，側耳傾聽。

這琴聲太特別了！它不像靡靡之音那般勾人魂魄，卻仿佛能直擊人的靈魂深處，勾起每個人心中最原始的血性與不屈！

琴聲愈發高亢！那不再是簡單的刺殺，而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反抗！是對不公命運的怒吼，是對強權壓迫的蔑視！聶政之魂，此刻仿佛借由陸澤的指尖，跨越千年，重現人間！

“刺韓相，擊韓王，白虹貫日，彗星襲月！”

陸澤的琴聲中，蘊含著他宗師巔峰的渾厚真氣，更融入了《青蓮劍歌》那股超然物外，又傲骨天成的劍意！

隔壁雅間內。一名身著素白長裙，面戴輕紗的女子，正死死地按著自己面前的古琴。

她的琴，在抖！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仿佛在畏懼，又仿佛在臣服！

咔嚓！一聲脆響，她琴上一根最粗的琴弦，竟應聲而斷！

女子嬌軀劇震，那雙隱藏在面紗后的明眸，此刻寫滿了前所未有的駭然！她叫驚鯢，羅網天字一等殺手。

琴，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驕傲。她以琴音殺人，以琴音試探人心。可今天，她引以為傲的一切，竟被隔壁那人摧枯拉朽般地徹底擊潰！

對方的琴聲，已經超脫了“術”的范疇，達到了“道”的境界！

那琴聲中蘊含的武道意志，霸道、凌厲、孤高、桀驁，仿佛一尊劍神，正俯瞰著她這只在陰影里掙扎的螻蟻！

她感覺自己的心神，都要被那浩瀚的琴音徹底撕碎！

錚——！終于，隨著最后一個音符落下，陸澤的指尖，在琴弦上劃出一道悠長的余韻。

曲終。天地間，一片死寂。整個天香樓，落針可聞。所有人都還沉浸在那首驚心動魄的《廣陵散》中，久久無法回神。

上官海棠呆呆地看著陸澤，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此刻的內心，早已是翻江倒海！如果說，一夜宗師讓她覺得震驚。那么此刻，這一曲《廣陵散》，則讓她感到了……恐懼！一種面對未知存在的，本能的恐懼！

吱呀——就在這時，隔壁雅間的房門，被緩緩推開。一道素白的身影，抱著一張斷了弦的古琴，靜靜地站在門口。

輕紗遮面，看不清容貌，但那身段，那氣質，卻遺世而獨立，帶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她的視線，穿過門扉，越過呆若木雞的上官海棠，徑直落在了陸澤的身上。

許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再冰冷，卻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與迷茫。

“《廣陵散》……此曲之后，再無聶政。閣下……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