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夏炎熱,破舊的院墻擋住驕陽,留給這偏房里一份清涼。屋內一位青衣老婦人倚在床邊,輕搖扇子,小心翼翼地不愿驚醒榻上的女童。
那女孩子看著七八歲,蒼白羸弱,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眼瞼不時抖動,睡得十分不安穩的樣子。
不需要請大夫來,任何一個見多識廣的老人都能斷言,這孩子體弱多病,活不長的。
“砰!砰砰砰!”
鑼鼓的聲音突然炸響,劃破窒悶的空氣,隨后是道士、和尚拉著長聲唱誦經文的嗓音,聲勢浩大地穿透圍墻,傳到這間偏僻破舊的小院子里。
女孩被聲音驚醒,迷迷糊糊地坐起來。
“霏姐兒不再睡會兒了?”
床邊老婦將手親昵地貼在她脖頸處,心疼道。
女孩迷蒙的神態只停留了一瞬,立刻散了干凈。
她順勢將頭倚在老婦人頸側,十分自然地接話道:“阿嬤,外面怎么這么熱鬧啊?”
劉阿嬤面色奇怪,猶豫了幾秒才回道:“姐兒不記得了?前陣子你去道觀祭拜夫人,回來就大病一場。
那王素枝搜羅出個裝神弄鬼的老雜毛,說你沾了邪祟,不僅得辦法事驅邪,還要將你送到道觀里出家。
我呸,誰不知道她的如意算盤!
老爺統共就你和大小姐兩個孩子。把你打發走了,等到老爺西去那天,家產可不全落進那對她們母女手掌心!”
關若霏了然垂眸。
果然,又回到了這一天。
這是她第四次重生。
第一世,她幼年喪母,生父冷漠自私,絲毫不顧血脈之情,繼母和姐姐心腸歹毒,二十歲便被“嫁”給了頭發花白的縣官。
關若霏坐著晃晃悠悠的喜轎上,恍惚從喜帕的縫隙里,窺見了未來數十年的人生。
于是,在車轎經過山崖時,她摘下喜帕,縱身一躍,尸骨無存。
再睜眼,竟是回到了自己八歲那年夏天。除了變得虛弱的身體,并無絲毫不同。
重活一世,關若霏暗自下定決心,決不重蹈覆轍。
借著重生的便利,一個鄉紳的女兒,竟然能夠成為皇帝親封的誥命夫人。丈夫位極人臣,撫養的孩子也皆在朝廷有一席之地。
那些苛責欺辱過關若霏的人,都被她親手送下了地府。
這一世的結尾,成為宅斗最終贏家的關若霏躺在病床上,心滿意足地合上眼睛。
再醒來,又是八歲的同一天。
她漸漸明白,有些事情超出了她的預想。
一遍遍地重復相同的劇本,關若霏再也無法忍受。
人生可以重來,這在大多數人看來都是神佛的恩賜,是求之不得的奇遇。然而,假如重生的次數是無限呢?
那么,人生會變成一次無休止的旅途,一場永遠無法掙脫的噩夢。
什么婚事前途,什么誥命,重新活過第六遍,她要擺爛了。
反正死不了,干脆隨心所欲。
這一世,她最想做的事,大概就是找出自己不斷重生的真相。
這一切,究竟是神佛的恩賜,還是妖鬼的詛咒?是什么東西在安排自己的人生,看著自己像圈養的金魚,在方寸之間的魚缸里不斷奔波,供人解悶?
她要找到真正的答案!
當然,關若霏抬頭望向劉阿嬤疼惜的神情,心里一陣暖流淌過。
無論重來幾遍,阿嬤永遠是她唯一的親人。
即使自己已經不想再困在這小小的閨房里,走完兇險卻無聊的人生。也要為阿嬤的余生做好打算。
她低頭沉思著,院子里的人聲卻漸漸消失了。劉阿嬤奇怪道:“今天怎么這么快就消停了?”
當然是因為正戲要開場了。關若霏低頭掩飾唇邊的冷笑?;謴蜕駪B后,坐起身來。
“阿嬤,幫我拿件衣服吧。要去年生辰外公送的那件?!?/p>
“姐兒是要出去嗎?”劉阿嬤不明覺厲,但還是聽話地將衣服拿來,只是忍不住絮叨:“外面日頭毒,午膳就在屋里用吧,我已經讓望月去取了。這丫頭,怎么還沒回來?”
話音未落,只聽見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推開房門,朝屋里嚷道:“阿嬤,老爺回來了,說要讓小姐去主屋吃飯呢?!?/p>
劉阿嬤又驚又喜:“哎呦,老爺回來了,霏姐兒,老爺一回來就想著你,他肯定會為你撐腰的……”
關若霏眸底劃過幾分嘲諷,沒有出聲,抬手系好衣帶,轉身朝屋外走去。
在邁過那道門檻前,她回頭望去,窄小的房間里,一張小床,一方梳妝臺,構成了整個世界。
于是她毫不猶豫地邁出門去,將所謂的閨房拋之腦后。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熱浪襲來。陽光直直射下,一瞬間晃得關若霏睜不開眼。
她頓了一下,抬腳離開所在的陰影,邁入這個明媚的夏日。
走進正房,一陣陣清脆的笑聲傳來。掀開簾子,她的姐姐關若雲身著一身嬌美的粉衫,妙語連珠地講著笑話,逗得主位上的夫婦二人哈哈大笑。
那婦人年紀尚輕,珠翠滿頭,儼然一位富貴太太。她身旁的男人四十多歲,頭發隱約白了一半,瘦削的臉上眼窩深陷,狹長的眼睛讓人覺得十分不舒服。眼底烏青,一副縱欲過度的模樣。
這就是她的繼母王素枝,和她的親生父親,關耀祖。
關若霏走進去,屋內幾人像是沒看到她似的,直到下人小聲提醒道:“老爺,小姐來了?!比瞬畔袷墙K于注意到她,原本熱鬧和諧的氣氛頓時一僵。
關若霏只是懶懶地站在那里,并不出聲。
半響,關耀祖咳嗽一聲,開口道:“來了怎么不知道叫人呢?你的教養呢?”
關若雲連忙接話道:“妹妹年紀小,不知道思念,父親又才離家,有些生疏是肯定的。”
關耀祖更加火大,滿臉嫌棄,忍不住斥責道:“不知道多跟雲兒學學,晦氣的東西!”
他這次回來,本來就是滿心火氣。剛才被王氏母女哄著,神色才緩和幾分。近幾年流年不利,出門做生意都賠了個精光。這次押上半幅身家進了批貨,又全讓賊人擄了去!
他本來還匪夷所思,聽見王氏寄來的信里寫,路過的大師說這賤丫頭命格怪異,容易沾染邪祟,給全家人帶來壞運氣。他這才恍然大悟!
這丫頭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親,現在又害自己生意不順。做生意的人最重視風水福祿之說,他連忙回來見過大師??墒?,聽那道士說,只有將關若霏送去出家,斷絕親緣,才能破解自己的厄運,他又有些猶豫起來。
畢竟,他看了眼關若霏身上顯眼的衣衫,心里泛起嘀咕。
自己原本只是個小地主,是靠著岳父的錢財,漸漸做生意富起來。眼下岳丈過世了,他才能把早年的愛妾扶正,可是就這么把和亡妻唯一的女兒送去出家,實在是太過缺德。關耀祖也怕被人閑言碎語的唾沫星子淹死!
想到這里,他神色有些緩和:“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坐下?!?/p>
王氏看到丈夫猶豫不決,心下一急,連忙搶過話頭道:“霏姐兒,你也別怪你爹脾氣差,他也是為了這一大家子人,心里著急。
咱家的生意連年不順,大師說了,是你命格不好,沾染邪祟,克了家里的運氣。
只要你離開家,去道觀里待上幾年,家里生意好了,姨娘再把你接回來,好不好?”
聽見這話,關若霏輕輕抬起頭,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干脆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