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冬日里多是陰天,許云岫一覺醒來已是不知時辰,她起身時看了下屋里的蠟燭,已燃盡了,一夜睡得還算安好,前半夜夢到些不大愉快的往事,后半夜倒是安眠。
整個院子里就剩了她一人,忍著冬日里的冷意,許云岫不情愿地披著衣服去了廚房。
許云岫前世剛在京城里過慣了舒服日子,這會兒她生了許久的火,竟發覺怎么都點不燃,她搓了搓凍僵的手,干脆不弄了,她無奈地想:孔姑怎么還不回來。
如今連宋青也不在了,往日里她的生活起居都是孔慧照顧,孔姑本是她母親的人,母親殞命,便跟了許云岫,許云岫一向把她當親人看待。
孔慧騎馬去淮東已經幾日,是為許云岫取入京的路引,為著她此次入京考取功名之事。
許云岫走到滿是枯葉的院中,剛伸手拿了掃帚,便聽到了“吁——”的一聲,她欣喜地丟下掃帚:早飯有望了。
敲門聲一響,許云岫便開了門,如今的她遭了次大難,對著身邊的親近人越發親近了些,她開門便溫言軟語道:“孔姑回來了?!?/p>
歸來的的確是孔慧,她年過四十,向來不善言辭,眼里像沉了塊巨石,紋絲不動,從前混過江湖,是拿刀的身手,只不過年輕時失了右臂,如今右手衣袖里空蕩蕩的。
孔慧說話一貫的平靜,神情卻帶了絲波瀾,她輕皺著眉道:“謝小公子回來了?!?/p>
“誰?”一絲波瀾在平靜的湖面上總會恍惚出驚濤駭浪的影子,許云岫耳力不算太差,卻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謝小公子……
謝明夷?
雖說謝明夷與她同出一鄉,但從前這個時候謝明夷應是剛去了京城半年,如今該是呆在羽林軍中,皇帝賞識,皇子結交,正是大好的前程,怎么可能這個時候回到潯城。
孔慧不愛多說話,她偏了偏身子,往右走了一步,后邊還站著個白衣的男子。
男子氣質清冷,像初冬的寒山,一眼望去巋然不動又清塵脫俗。
“……”許云岫仿佛回到了昨夜夢里,周圍冷鐵環伺,冷冰冰的將軍帶著殺意走到她面前,許云岫干巴巴地開口:“謝明夷?!?/p>
夢里的話同現實重疊,讓許云岫一時晃了神。
面前的謝明夷,又是來捉拿她歸案的嗎?
許云岫的眉頭里鎖出幾分不易察覺的敵意,眼中還閃過了絲疏遠。
但緊接著許云岫竟笑意盈盈地彎了彎那溫雅的桃花眼,載著些許久未見的驚喜道:“小公子回來了。”
上一世京城里少有人知,謝明夷和許云岫是同鄉,也是鄰里,認識了很多年,從前許云岫就是一口一個“小公子”喊著謝明夷,可謂交情不淺,只不過在往后被京城里的風云給磋磨得半點不剩了。
但如今從頭來了,許云岫暫時也不能讓謝明夷看出自己的反常來。
謝明夷卻沒彎上嘴角,他手里抱著個不大的瓷白色壇子,十七歲的少年生得朗目疏眉,其間卻有些愁緒,他點了下頭,“嗯,我回來了。”
謝明夷那有些低沉的聲音聽得許云岫有些發了愣,她從謝明夷停留在她身上的視線里讀出了些眷戀的意思來,可她旋即便全當錯覺,她想著當年會用的語氣,“小公子怎會現在回來?”
她上前一步走著臺階,笑道:“我還以為要去京城才能見著你了,這冬日里風大,不如進來坐坐?我這會兒連早飯都沒吃,不知你餓了沒有?”
孔慧在一旁好像欲言又止,謝明夷卻是搖搖頭,“不用了?!?/p>
他考慮了會兒,提醒了句:“如今……已是午后?!?/p>
“……”許云岫有些尷尬地僵住了笑意,“這樣啊……”
而謝明夷長身玉立地站在寒風里,他平淡道:“我只是來……看看你?!?/p>
許云岫感覺一陣微風吹過去了,讓她心頭不禁異樣地跳動了下。
假裝出個交情甚篤的模樣她很是會做,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與她有過多年交情的鄰家謝小公子??墒钱斔囍D換從前的角度時,看著謝明夷卻只想起那個曾經抓她入獄的謝小將軍。
她往日虛情假意的笑臉對誰都適用極了,可她卻突然發現:謝明夷好像不大開心。
他面色的憔悴與蒼白被許云岫第一眼的疏遠給掩過,她差點忘記謝小公子是個風光霽月的少年君子,與她有著他從前深藏又不敢輕易流露的情誼。
許云岫的關懷卡在了嘴邊,卻見謝明夷朝她和孔慧點了個頭,便是告辭的意思。
“誒……”久別重逢的始終來的太快,許云岫的一句話無聲地哽在嘴里,她沖著謝明夷的背影抬起了手,發覺自己是在試圖挽留謝明夷,接著把手放下了。
“謝小將軍是個不徇私情的性子?!痹S云岫心里提醒著自己:“從前吃過他的虧的,如今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反常,卻也還是離他遠一些才是?!?/p>
孔慧卻在這時有些埋怨似的看了她一眼,“姑娘……你,你忘了謝明夷為什么要回來嗎?”
“我應該記得嗎?”許云岫疑惑地轉身往門里走,生了變故她也心中有惑,謝明夷怎么會現在回來?
孔慧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意難測,卻不想她如此沒心沒肺,她沉目惋惜道:“謝小公子是回來……奔喪的?!?/p>
“奔喪?”許云岫下意識道:“謝明夷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奔什么……”
可她驟然一頓,難以置信地回望了孔慧一眼:“他師父?”
孔慧神色黯然地默認了這個猜測。
她喉中干澀地說著:“幾天前我剛到淮東,去茶樓喝了兩口水,就聽說……”
正是幾日之前。
城中茶樓上日日坐著些閑人,何事皆論,有人看著下邊車隊連成一串,問道:“這是誰家的車隊?好生氣派?!?/p>
“那自然是謝小將軍的車隊,咱們淮東的小將軍!謝明夷,他可是才入京半年,便成了羽林軍的將軍,本朝最年輕的將軍莫過于他了。”
旁邊的人卻惋惜地嘆了口氣,“可惜了,劉老將軍不在了,死了師父,小將軍這是回來奔喪的?!?/p>
“劉老將軍?”坐中的年輕人卻有些不解,“
“年輕人吶?!迸赃叺睦险邍@了口氣,他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前朝往事,才不過十數年就有人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