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季淵心氣滿滿之時。
突兀之間,顧星燭將手從玉袖之中探出,伸到他面前晃了一晃,令季淵有些摸不著頭腦:
“顧姑娘,你這是...?”
“你是誰?”
顧星燭一對明眸凝視著自己,眼神無比認真,令季淵心頭一跳,不由吃了一驚。
難道她看出什么來了?
不可能吧。
命書這手段,堪稱顛倒天地,就算是精通算數的大修行者來了,估計也瞅不出任何問題來。
顧星燭要是能覺察得到他方才一夢黃粱,編寫命數的端倪...
那就不是侯府世女、道宗高足這么簡單了。
起碼也得是一尊趙黃龍口中‘求真得果’的大真君、大菩薩才是!
“我除卻是渭南季氏的遺脈獨苗,以及與世女締結‘三矢之誓’的契約之人外,還能是誰?”
季淵正了正色,旋即回應。
顧星燭瞅了半晌,看著季淵表情不似作偽,沒有任何神經錯亂之狀,狐疑之色這才稍褪:
“那看來不是被‘奪舍’了...”
“想來也是,圣上記載里的師長,也應不是那等蠅營狗茍之輩,估摸著確實是與你投緣,所以機緣便落在了你的頭上。”
“季年,你撞大運了?!?/p>
她神色稍緩,復又提起修為打量一遍,待到反復確定之后,這才嶄露笑顏,看向季淵,正色恭喜道:
“我本還在憂心你因得不到上乘筑基,會因此感到失落?!?/p>
“可現在來看,卻是我多慮了,竟沒料到你還有此等緣法?!?/p>
“你出身渭南季氏,就應該曉得一些修行隱秘,知道三教的本命筑基手段?!?/p>
“而眼下你身上所發生的蛻變...”
“便是因那墨圖所留的‘靈蘊’,為你凝了儒家的本命字!”
“你日后吞吐靈氣,只需日日觀想、將其壯大,那么內景必將水到渠成,還有望凝聚本命神通,直入下三境之巔!”
“到了那時,復興家門有望!”
顧星燭只以為季淵不知其中內情,所以盡心將其解釋了一番。
她卻不知,在上陰學宮呆了三年多,季淵的見識早已今非昔比,對于其中的關竅,簡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可饒是如此,季淵依舊擺出了一副受教姿態,認真聆聽,給足了顧星燭情緒價值之后,裝作一副聽懂了的模樣。
隨后這才不經意間,旁敲側擊,試探開口:
“世女所說,我大概懂了,此番確實承了侯府偌大機緣,不勝感激。”
“但正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我既與這位前輩有著緣分,自然想要打聽打聽,有關于他的更多事跡。”
“方才世女曾言玉京之中,有一座‘鏡湖書院’,與這位夫子頗具淵源...”
“不知有何法子,才能踏入其中,里面又有何等機緣,是否有著與這位夫子相關的事物、傳承?”
自從第一次編寫命書,嘗到甜頭,季淵自然對能夠繼續描繪的‘媒介’之物,念念不忘。
如今逮著機會,當即便想刨根問底。
畢竟只需徹底編寫成篇,完成一道‘身份烙印’,就能將其中所留下的一切痕跡,無論神通、術法、武學、寶物...皆具現為真實。
這一點實在誘人,由不得季淵不心動。
聞言,顧星燭略作沉吟:
“鏡湖書院,乃是圣上開辟大業之后親自建立,距今為止不過數十載,所以不似那些出過編纂‘四經’的圣賢之所,要來得底蘊深厚?!?/p>
“可架不住‘名與器’如今皆歸大業所有,而大業又是圣上乾綱獨斷,故此她老人家金口玉言,口含天憲,為其批字‘儒脈第一流’后...”
“就算是自古文風盛行的齊魯大地,自詡四經正朔,慣會‘以德服人’的學脈、學閥,見此情形,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p>
“而作為大業的最高學府,哪怕是一郡貴種,一州門閥,也只有舉薦之權?!?/p>
“至于最終能否進入,還要看那些得享大業氣數的‘大學士’們,是否拍板、敲定?!?/p>
“剛巧,若是出身我‘萬年侯府’,便有舉薦入內進修的機會。”
“我此前說了,要請父侯、母親收你為‘嗣子’,只要列入宗冊,自然就能享有舉薦之權,擁有踏入‘鏡湖書院’的機會了?!?/p>
“不過歸根結底,還是要你自己有底子,不然也沒資格踏入?!?/p>
說完,顧星燭抬眸望向書樓外:
“正好。”
“出了方才那場動靜,想來父侯應該也想見一見你。”
“走吧?!?/p>
...
李明昭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在夢里,她再度回想起了宛若‘噩夢’一般的幼年。
那是即使到了今日,她也不愿回顧的往事。
宮闕珠簾搖曳。
女子猛地起身,曾經澄澈純粹的一雙杏眸,歷經歲月風霜洗禮,已經變得凌厲、清冷。
她緩緩起身,透過鏡面,輕輕喘息著。
鏡面里。
如今的李明昭青絲披散,身披煌煌金衣,上錄山河錦繡,哪怕就這么在臥榻之上一動不動,也自有威嚴無限。
甚至她只需要念頭輕啟,那道代表了人道正位【天下主】的果位,便將顯化成形,作她權柄,借以統御萬方,號令不臣!
過去的歲月中。
她幾經生死,險象環生,終于得人道顯赫于世,使得六朝臣服,叫那些把持果位的仙家、外道偷渡的魔孽,都得對她暫避鋒芒。
但這些并沒有什么好懷念的。
李明昭如一普通人般,閉上雙眸。
一剎那間,方才所夢見的殘像,逐漸于她腦海之中清晰起來。
斜陽草樹下,鏡湖太學畔,那道著青衣佩白玉的身影,拉得老長。
想著想著,李明昭明眸垂下。
她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向那人傾訴,想要告訴那人,自己究竟做到了怎樣顯赫的功績,自己真的做到了,雖說危如累卵,旦夕傾覆,可萬世之基已定,縱然她不在了,也自有后來之人...
但女子最終左右顧盼,發現形單影只,空無一人時。
諸般情緒終究只能藏于喉頭,重新咽了下去,難以吐露一字。
“凡人一世,草木一秋?!?/p>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快一百年了...”
女子輕輕昂首,露出半張不曾老去的絕色姿容,輕聲呢喃:
“先生,明昭答應過你的?!?/p>
“所以我未曾立家,未有子嗣,終我一生,按你所講,求了整整一世?!?/p>
“明昭此生就算功敗垂成,也沒有什么遺憾的,總歸做過了?!?/p>
“可唯有幼時少不更事,懵懵懂懂便與你結了緣分,致使你康莊大道從此崩殂,誤了道途...”
“唯有這點,窮盡此生,也難忘懷。”
嘩啦啦!
伴隨女子低喃,一張張臨摹、描繪,傾注神通心血,可謂栩栩如生的畫卷,此起彼伏,如若漫天飛雪,于這宮闕好似羽毛般輕飄展落。
有斜陽草木,先生牽著少女走遠,也有他教授道理、修行,還有關外身擔大日,獨對三教神通,還有...
林林總總,足有百十張不止。
然而就在李明昭正沉浸之時...
其中一張,原本描摹刻錄的墨色人像,卻陡然之間化作了【空白】。
如此動靜,自然瞞不過眼前人。
于是女子豁然抬首。
同一時刻。
一道煌若天日,充斥紫氣,宛若燭龍開目,睜眼為晝的眸光,突兀自這帝闕之上凝聚!
“這是...轉世?”
“還是某些人的算計,叫我身入局中,仍不自知?”
歷盡千帆,道心穩固的李明昭,此刻無法冷靜,不自覺地袖中手掌捏得發緊。
轉世,她不是沒尋過,可屢次都是無疾而終。
若不是【地道】主位至今空懸無主,未曾有人證得,她是無論如何,都得不計代價的去問上一問的。
但不管是什么...
她求了一世,如何能舍。
任是施上怎樣的神通手段,這一次她也要刨根問底,尋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