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番話,引經據典,從容不迫,既點破了《火鳳吟》本身蘊含的“不祥”與“兵戈”之意,將其與宮宴的祥和基調對立起來,又巧妙地將其曲意拔高到“與慶典不合”、“非吉兆”的層面,徹底堵死了演奏的可能。
最后,更是順勢推出《百鳥朝鳳》,不僅化解了尷尬,反而將天朝的格局和氣度襯托得更加高大。
字字句句,合情合理。
那南疆使臣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但在謝珩那清冷洞察的目光下,以及周遭大齊臣子們隱含壓力的注視中,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訕訕地行了一禮:“是……是外臣考慮不周,國師大人高見。”便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皇帝緊繃的臉色瞬間緩和,甚至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撫掌道:“國師所言,深得朕的心意!便奏《百鳥朝鳳》!”
樂聲再起,一片祥和,仿佛剛才那劍拔弩張的一幕從未發生。
殿內氣氛重新活絡起來,只是許多人再看謝珩的眼神,多了幾分更深沉的忌憚與考量。
這位年輕的國師,不僅精通星象,這應對機變、掌控局勢的能力,也遠超普通人。
云璃暗暗松了口氣,端起面前的蜜水,淺淺抿了一口,壓下心頭的悸動。
她忍不住再次抬眼,望向那個端坐如松、清冷如雪的身影。
他為什么要出手?是為了維護皇室體面,避免在宮宴上鬧出不必要的風波?還是因為……那則預言牽扯到他自身,他不得不維護這表面的平衡?
抑或是,有那么一絲微乎其微的可能,是因為她?
她的目光,恰好與謝珩無意間轉過來的視線撞個正著。
那目光依舊深邃如寒潭,冰冷徹骨,但在那一片冰封之下,她似乎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極其復雜的情緒——不是維護,不是溫情,而是一種更加幽深的、仿佛透過她在凝視著什么遙遠事物的……探究,以及一絲幾不可查的……困惑。
他在疑惑嗎?
云璃迅速垂下眼簾,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幾分。
樂聲稍歇,眾人推杯換盞之際,三皇子云琛似乎覺得方才的風頭都被謝珩搶了去,加之幾杯御酒下肚,那點本就淺薄的城府更是蕩然無存。
他借著酒意,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舉杯徑直走向御座之下的區域,目標明確——正是國師謝珩的席位。
“父皇!”云琛聲音洪亮,帶著幾分刻意營造的豪爽與親昵,“今日臘八佳節,君臣同樂,萬象更新!兒臣見國師大人學識淵博,辯才無礙,一言便化解了方才的小小風波,心中實在是敬佩不已!特來敬國師一杯,以表敬意!”
他這話聽起來像是恭維,但結合他平日里的言行和此刻略顯浮夸、甚至帶著一絲輕佻的姿態,總讓人覺得別有用心,仿佛在強調謝珩的“能言善辯”。
皇帝看著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但卻沒有立刻出聲阻止,似乎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或者說,他背后的人想讓他做些什么。
云琛走到謝珩席前,舉起手中斟滿的酒杯,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帶著挑釁:“國師大人,請!這杯酒,您可不能推辭啊!”
謝珩神色不變,甚至連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執起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清茶,語氣平淡無波,道:“多謝三殿下美意。然臣職責所在,司天監掌觀測星象、推演歷法,需時刻保持靈臺清明,以備陛下隨時垂詢天意、決斷國是,不便飲酒。珩便以茶代酒,敬殿下。”
云琛臉上那強裝的笑容僵了一下,閃過一絲明顯的不快。
他不敢強逼謝珩飲酒,只得自己仰頭將那杯酒一飲而盡,借此掩飾尷尬。酒液入喉,似乎更壯了他的慫人膽。他放下酒杯,話鋒陡然一轉,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御座附近以及鄰近幾桌的宗室重臣都聽得清清楚楚:
“國師大人恪盡職守,心系社稷,真是令我等著實佩服。不過嘛……”他拖長了語調,目光不經意地、卻又極其刻意地掃過女眷席位上面無表情的昭華公主云璃,臉上泛起一種曖昧不明、令人極不舒服的笑容,“國師如今與我昭華妹妹已有婚約在身,即將成為一家人了。這家宴之上,些許杯酒,想必也無傷大雅吧?還是說……國師覺得與我皇家尚存隔閡,不愿坦誠相待?”
這話可謂誅心!
直接將飲酒小事,上升到了謝珩對皇室、對這門御賜婚事的態度問題!
幾乎是在明示謝珩對云璃并非真心,對這樁婚事心存抵觸。
殿內剛剛因《百鳥朝鳳》而緩和的氣氛,瞬間又凝滯了,比之前更加冰冷。無數道目光,或玩味、或擔憂、或興奮,在謝珩和云璃之間來回掃視,仿佛要將他們剝開來看個清清楚楚。
云璃端著蜜水杯子的手穩穩的,指尖卻再一次冰涼。
面上依舊維持著公主的端莊與平靜,心中卻已是一片冰涼。
這三皇兄,真是蠢鈍如豬,被人當槍使了還不自知,非要在這宗親齊聚的宮宴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將她和謝珩架在火上烤!
一直強忍著不適、關注著妹妹動向的太子云瑾,此刻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他親眼看著云璃自小在宮中如履薄冰,如今又被這荒謬預言和婚事推至風口浪尖,此刻竟還要被自家兄弟如此當眾羞辱、質疑!
一股怒氣混合著對妹妹的心疼,猛地沖上心頭,壓過了喉嚨間的癢意。
他猛地以拳抵唇,發出一串劇烈的咳嗽,臉色瞬間漲紅,引得身旁的太子妃李氏和近侍一陣慌亂。待咳喘稍平,他不顧太子妃擔憂的阻攔,扶著案幾,強撐著站起身。
他的身形因為病弱而有些搖晃,聲音也帶著咳后的沙啞,但目光卻銳利地直射向云琛:
“三弟!”太子云瑾的聲音不高,卻因帶著儲君的威儀和一絲壓抑的怒火而顯得格外清晰,“宮宴之上,宗親皆在,休得胡言亂語!國師乃朝廷重臣,其忠心,父皇自有圣斷,豈容你在此妄加揣測?昭華乃中宮嫡出,金枝玉葉,她的婚事更是父皇欽定,寓意深遠,豈是你能拿來酒后戲言、肆意調侃的?還不退下!”
他這一番話,既維護了皇帝權威,又尊重了朝廷重臣,義正辭嚴,瞬間將云琛那點齷齪心思壓了下去。
云琛被太子當眾呵斥,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向來有些懼怕這位雖然病弱但地位穩固、且占著嫡長名分的大哥,此刻酒醒了大半,囁嚅著不敢再言。
就在云琛氣勢被壓住,場面看起來即將被太子控制住的時候,一直沉默的謝珩,卻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那一聲輕微的瓷器與案幾碰撞的脆響,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抬起眼眸,望向臉色難看的云琛,那目光平靜無波,深不見底。他沒有看向替他出言的太子,也沒有看向備受矚目的云璃,更沒有看向坐于最上首的皇帝,只是盯著始作俑者。
“三殿下。”謝珩淡淡開口,不帶絲毫火氣,卻讓云琛沒來由地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慎言。”
僅僅幾個字,卻重若千斤。
他繼續道,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清晰,敲在在場每個人的心頭上:“臣之心,天地可鑒,唯忠于陛下,忠于大齊社稷。與昭華公主殿下的婚約,乃是陛下為穩固國本、安撫民心的圣裁。臣蒙陛下信重,唯有謹遵圣意,竭盡所能,護公主周全。盡人臣、亦盡未來夫婿之責。殿下方才所言,是在質疑陛下圣明獨斷?還是意圖離間陛下與臣之間的君臣綱常?抑或是……對我大齊國本安穩,別有見解?”
云琛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酒意徹底醒了,只剩下無邊的恐懼。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御座的方向連連叩首,語無倫次道:“父、父皇!兒臣失言!兒臣絕無此意!兒臣只是酒后胡涂,胡說八道!求父皇恕罪!求父皇恕罪!”
御座之上,皇帝的臉色早已陰沉如水。
他目光冰冷地掃過跪地求饒的云琛,又緩緩掠過神色平靜的謝珩,以及強撐著站立、面帶憂色的太子,最后在垂眸不語的云璃身上停留了一瞬。
“夠了!”皇帝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疲憊,打斷了云琛的哭嚎,“三皇子殿前失儀,口出妄言,沖撞國師,蔑視圣意,著即禁足府中一月,靜思己過!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門半步!”
“謝……謝父皇恩典!”云琛如蒙大赦,又狼狽不堪,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被內侍“請”出了大殿。
太子云瑾在皇帝發落后,便被太子妃和內侍扶著坐下,氣息微喘,看向云璃的目光帶著安撫,又隱含著更深沉的憂慮。
他發現,即便自己出面,好像也無法完全護住妹妹,這局面的復雜,遠超他的預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