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楚雨萱送完甜品，并安撫好那位差點把醫院VIP病房天花板哭穿的母親后，唐思墨回到教職工宿舍時，已是深夜。

躺在床上，洛晨曦那張驟然失守又強作鎮定的臉，反復在他腦海中浮現。試探成功了，但也像在平靜的深潭里投入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波瀾不知會涌向何方。

他需要重新制定策略。對待洛晨曦這樣敏感、警惕又背負秘密的女孩，一味強攻只會適得其反。或許，他應該暫時按下追問的沖動，維持現狀，給予她一定的安全距離，等待她自己露出更多破綻，或者……在需要的時候，主動向他求助？

唐思墨隱約有種感覺，洛晨曦身上那種超越年齡的沉靜和自制，并非天生，更像是一種長期自我保護形成的鎧甲。而鎧甲之內，或許包裹著不為人知的脆弱。

第二天回到學校，（18）班的氣氛依舊有些怪異。楚雨萱還需要在家休養兩天，她的座位空著，提醒著大家不久前發生的可怕事件。王悅請了病假沒來，沈佳宜則像個受驚的兔子，幾乎不敢抬頭。關于“兇手”的猜測私下里仍在流傳，但缺乏證據，誰也不敢明說。

唐思墨明顯感覺到，投向洛晨曦的目光變得更多、更復雜了。不僅僅是因為她昨天的專業處置，更因為夜宵時她和唐思墨單獨談話后匆匆離去的一幕。在趙小雅“不經意”的宣揚下，幾乎全班都知道唐老師和這位神秘轉學生之間，似乎有某種“特別的”交流。

洛晨曦對此的回應是——更加徹底地封閉自己。她幾乎全天都坐在座位上，除了必要的去洗手間，幾乎不離開。不看手機，不參與任何課間閑聊，甚至午餐時間，大家也沒在食堂看到她。她就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精致人偶，準時出現，準時消失，將自己與周遭的一切隔絕開來。

唐思墨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在用這種方式筑起更高的墻，防御可能到來的進一步“入侵”。他按捺住想要再次接近的沖動，只是在例行巡堂時，會偶爾在她桌邊短暫停留，問一句“有不明白的地方嗎？”或“需要幫忙嗎？”，得到的總是一個簡潔的搖頭或“不用，謝謝”。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或者，等待她撐不下去的時候。

契機比預想的來得快，而且是以一種非常符合“（18）班風格”的方式。

周三下午，王德發主任召開了高一年級班主任和保育老師的聯合會議，宣布了一個“噩耗”：為了加強家校聯系，展示學校風貌，學校決定在下周五舉行一次“高一年級家長開放日暨期中學習情況交流會”，俗稱——家長會。

消息傳到（18）班，原本就因為過敏事件而有些低氣壓的教室，瞬間像是被投入了深水炸彈。

“家長會？！”

“不要啊——！”

“我才考了那么點分……”

“我媽肯定會念叨死我！”

“我爸要是看到我抽屜里的漫畫……”

“我新做的指甲！我媽會說我不務正業！”

哀嚎聲此起彼伏，大小姐們瞬間忘記了之前的芥蒂和恐懼，統一陣線，對“家長會”這個共同的敵人表達了深惡痛絕。

唐思墨站在講臺上，看著下面一片愁云慘霧，心中卻有點想笑。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原來也有怕的時候。

“安靜。”他敲了敲桌子，“家長會是學校常規安排，目的是讓家長了解你們在校的情況，也是家校溝通的重要渠道。大家正常表現即可。”

“老師，你說得輕巧！”趙小雅哭喪著臉，“我媽要是知道我這學期光顧著……呃，觀察新同學和搜集素材，成績下滑了那么一點點，她肯定要停掉我的零花錢，還要沒收我的限量版耳機！”

蘇雪晴倒是比較鎮定：“我爺爺應該沒空來，最多派個秘書。”但語氣里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顯然也不想讓家人過多介入學校生活。

林雪見微微蹙眉，沒說話，但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筆桿。作為市長千金，她的家長會向來是關注的焦點，壓力可想而知。

歐陽雪已經開始在筆記本上飛速計算：“需要準備以下材料：本學期成績單（需附波動分析及改進方案）、課堂表現記錄（需突出思維活躍度）、課外活動參與證明（需體現綜合素質）。另外，需準備一份5分鐘左右的陳述，向家長展示學習成果與未來規劃。時間緊迫，效率需提升至120%。”

唐思墨聽著她們的抱怨和打算，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了靠窗的那個位置。

洛晨曦依舊安靜地坐著，仿佛周遭關于家長會的恐慌與她無關。她甚至沒有抬頭，只是專注地看著攤開在桌面上的書。但唐思墨注意到，她的書頁，已經很久沒有翻動了。她的背脊，比平時繃得更直了一些，握著筆的手指，指節微微泛白。

她在緊張。

這個發現讓唐思墨心中一動。對于其他學生來說，家長會是成績和表現的壓力。但對于洛晨曦這樣身份神秘、刻意隱瞞過去、甚至可能偽造了部分背景的轉學生來說，家長會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她的“家長”可能會出現。

意味著她小心翼翼維持的現狀可能會被打破。

意味著她極力隱藏的秘密，暴露的風險急劇增加。

對她而言，這恐怕不是一次簡單的成績匯報，而是一場可能危及她現有身份的潛在危機。

果然，下午放學后，唐思墨在辦公室整理家長會需要的材料時，聽到了極其輕微的敲門聲。

“請進。”

門被推開一條縫，洛晨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穿著校服外套，只穿著襯衫，顯得有些單薄。她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地寫著猶豫和一絲……罕見的無措。

“唐老師……”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干澀。

“洛同學，有事嗎？進來說。”唐思墨放下手中的資料，語氣溫和。

洛晨曦走了進來，卻沒有坐下，只是站在辦公桌前，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襯衫的下擺。這個細微的小動作，暴露了她內心的緊張。

“是關于家長會的事？”唐思墨主動問道。

洛晨曦點了點頭，抬起眼簾看向他，眼神復雜：“老師……家長會，是必須……有家長出席嗎？”

“原則上是的，學校希望每位同學的家長都能參與。”唐思墨回答，觀察著她的反應，“如果家長確實有特殊情況無法到場，需要提前提交書面說明。怎么，你家里不方便？”

洛晨曦沉默了，嘴唇抿得很緊。過了好幾秒，她才低聲說：“我……我父親在國外，工作非常忙，可能……無法趕來。”

這個理由很常見，但唐思墨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確定和為難。這更像是一個托辭。

“母親呢？或者其他監護人？”唐思墨追問，但語氣依舊平和。

洛晨曦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她避開了唐思墨的目光，看向地面，聲音更低了：“母親……也不方便。”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只能聽到墻上時鐘的滴答聲。

唐思墨看著她蒼白脆弱的側臉，心中的猜想更加清晰。她的家庭情況，恐怕遠比“父母在國外忙”要復雜得多。甚至可能，她目前所謂的“監護人”，根本不能或不愿出現在這種公開場合。

“所以，”洛晨曦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重新看向唐思墨，眼底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懇求，“老師……我可以……不請家長來嗎？或者……有沒有其他辦法？”

她沒有說謊，也沒有編造更詳細的借口，而是直接提出了請求。這對于向來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洛晨曦來說，幾乎是前所未有的“示弱”。

她在向他求助。盡管這求助如此隱晦，如此艱難。

唐思墨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憐憫，有好奇，也有一種被信任的微妙感覺。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

“學校的規定，是為了保證家校溝通。”他緩緩開口，看到洛晨曦眼底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才話鋒一轉，“不過，作為保育老師，我的職責也包括在特殊情況下，協助學生解決困難。”

洛晨曦的眼睛重新亮起一點微光，緊緊盯著他。

“如果你確實有難以協調的困難，”唐思墨斟酌著措辭，“我可以嘗試向學校說明情況，申請特例。比如，由你本人撰寫一份詳細的在校情況匯報，或者，以視頻連線的方式與家長溝通。當然，這需要充分的理由。”

他頓了一下，看著洛晨曦：“但前提是，我需要了解真實的情況，才能幫助你。洛同學，你愿意告訴我，你面臨的真正困難是什么嗎？或者，你希望我怎么幫你？”

這是一個選擇。是將秘密更深地埋藏，獨自承受壓力和風險，還是向這個已經察覺到她異常的老師，透露一部分真相，換取他的幫助？

洛晨曦的內心顯然在進行著激烈的斗爭。她的手指攥得更緊，唇色淡得幾乎透明。辦公室柔和的燈光下，她看起來如此單薄，仿佛隨時會被無形的重壓擊垮。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終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抬起眼眸，目光直直地望進唐思墨的眼睛里。那層總是彌漫在她眼底的霧氣似乎散開了一些，露出了底下深藏的疲憊和一絲孤注一擲。

“老師，”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我不能……讓他們來。至少現在不能。”

她沒有說“他們”是誰，也沒有解釋原因，但這句話本身，已經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

“我明白了。”唐思墨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他們”是誰，為什么不能來。他知道，這已經是洛晨曦目前能給出的最大限度的坦誠。“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我會以‘學生家庭特殊情況，監護人暫時無法離崗’為由，向學校申請讓你免于家長到場。你需要做的，是準備一份認真的、關于你入學以來學習和生活情況的書面總結，可以嗎？”

洛晨曦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垮下，那股強撐著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走了一些。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可以。謝謝您，唐老師。”

“不用謝，這是我的工作。”唐思墨語氣平和，“另外，家長會當天，如果你愿意，可以作為學生代表之一，參與部分會務工作，這樣你也有合理的理由在場。你覺得呢？”

這個提議，既給了她不出席家長會的合理借口（忙于工作），又避免了她因為“家長缺席”而顯得突兀。考慮得十分周到。

洛晨曦眼中掠過一絲驚訝和感激，她再次點頭：“好。我愿意。”

“那就這么定了。”唐思墨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倒了杯溫水，遞給洛晨曦，“喝點水。壓力大的時候，容易脫水。”

洛晨曦接過水杯，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她低頭看著杯中微微蕩漾的水面，沉默了片刻，忽然輕聲說：“老師，您……不問我為什么嗎？”

唐思墨看著她低垂的頭頂，溫和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難處。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在那之前，作為你的老師，我的責任是幫助你順利度過眼前的難關，健康成長。”

這番話，既表明了立場，也給予了最大的尊重和空間。

洛晨曦握著水杯的手指收緊了些，她沒有抬頭，但低低地“嗯”了一聲。

“快回去吧，別耽誤了晚飯。”唐思墨提醒道。

洛晨曦放下水杯，再次向唐思墨鞠了一躬，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鄭重。然后，她轉身離開了辦公室，腳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一點點。

唐思墨坐回椅子上，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若有所思。

洛晨曦的秘密冰山，終于主動向他露出了小小的一角。雖然只是“不能讓他們來”這樣模糊的表述，但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轉折。她開始信任他，或者說，開始不得不依賴他。

而家長會，這個看似普通的學校活動，也因洛晨曦的特殊情況，變得不再普通。唐思墨預感到，這次家長會，或許會成為一個關鍵的節點，不僅是對洛晨曦，對他自己，甚至對整個（18）班，都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

他需要好好籌劃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