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灌入耳朵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
林海最后的意識還停留在駕駛臺警報尖銳的嘶鳴中——“液壓系統失效!右滿舵無響應!”——然后是集裝箱貨輪“滄瀾號”鋼鐵龍骨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四萬噸級的巨輪在臺風邊緣的涌浪前,脆弱得像孩童折疊的紙船。
黑暗。
然后是光。
混亂的光斑在視網膜上炸開,混雜著咸澀到刺痛的海水,和一種……木頭腐朽的氣息。
林海猛地睜開眼睛,嗆出一大口咸水。視野劇烈搖晃,天空是詭異的鉛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壓到臉上。他趴在一塊扭曲的金屬殘骸上——那是“滄瀾號”駕駛臺頂部的雷達支架,此刻已經擰成了麻花。
“咳……咳咳!”
他掙扎著想抓住什么,指尖傳來的觸感卻是溫熱的、粘稠的。
血。
不是他的血。順著金屬殘骸流淌下來的血,已經半凝固,在晃動的光線中泛著暗褐色的光澤。幾片沾血的碎布黏在邊緣,布料粗糙,是某種厚重的亞麻。
不對。
這布料……不是現代船員制服。
眩暈感再次襲來,混雜著更深的困惑。林海強迫自己抬頭,向四周望去。
大海。
依然是咆哮的大海。但“滄瀾號”那熟悉的灰色涂裝、高聳的集裝箱塔、整齊的護欄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漂浮的碎木、斷裂的桅桿、翻倒的木桶,以及幾具隨著波浪起伏的尸體。
尸體穿著破爛的襯衫、寬大的馬褲,有人甚至戴著三角帽。一張年輕卻已僵硬發青的臉擦過林海的浮板,那人的脖子上有一道可怕的豁口,翻卷的皮肉泡得發白。
十七世紀?十八世紀?
林海的腦子像是被重錘擊打。他是“滄瀾號”的二副,上海海事大學畢業的船舶工程師,半小時前還在核對臺風路徑修正數據?,F在卻漂在滿是古裝尸體和木船殘骸的海面上。
一聲模糊的叫喊從側后方傳來。
林海僵硬地轉過頭。
一艘船。
一艘活生生的、只在博物館和電影里見過的木質帆船,正破開渾濁的海浪,向他所在的位置駛來。船體不大,大約兩百噸級,船身線條粗短,前桅和后桅掛著破損的斜桁帆,主桅似乎折斷了一半,垂下的帆布像巨大的裹尸布。船體漆成暗紅色,但大面積剝落,露出黑色的焦油和木材原色。最觸目驚心的是船頭——那里釘著一個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鐵錨,錨尖上還掛著幾縷疑似海草的暗紅色絮狀物。
那不是裝飾。那像是某種野蠻的圖騰。
帆船以一種嫻熟卻透著蠻橫的姿態切入漂浮物區域。船舷邊探出十幾個身影,衣衫襤褸,膚色混雜,臉上布滿風霜和疤痕。他們用鉤桿打撈著海面上的木桶、箱籠,動作粗暴而高效。對于漂浮的尸體,他們要么用鉤桿捅開,要么直接割下尸體上看似值錢的小物件——戒指、項鏈,甚至鑲金的牙齒。
掠奪者。
海盜。
這個詞帶著冰錐般的寒意刺入林海的腦海。
“那邊!還有個喘氣的!”一個嘶啞的聲音喊道,用的是英語,但口音古怪,混雜著林海無法辨識的口音。
幾道目光瞬間鎖定了林海。那目光里沒有救援者的關切,只有打量貨物般的估量,以及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殘忍興趣。
“亞洲佬?少見?!币粋€缺了半只耳朵的壯漢咧嘴,露出黃黑的牙齒。
“撈上來!船長說不定喜歡稀罕貨色!”
一根帶著鐵鉤的長桿猛地揮來,不是伸向他,而是狠狠砸向他趴著的金屬殘骸。哐當一聲巨響,震得林海手臂發麻。緊接著,鐵鉤勾住了殘骸邊緣,一股巨力傳來,將他連同那塊扭曲的金屬一起拖向船舷。
“不……等等!”林海用英語喊,聲音嘶啞。
沒人理會。幾雙粗糙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膊、衣領,像拖拽一袋貨物般,將他硬生生提離海面,越過船舷,重重摔在堅硬的甲板上。
砰!
撞擊讓他眼前發黑,肺里的空氣被擠出去。他蜷縮著,劇烈咳嗽,咸腥的海水混著膽汁的味道涌上喉嚨。甲板在他身下搖晃,充滿了魚腥、汗臭、劣質煙草和一種甜膩到令人作嘔的**氣味。
一雙沾滿污漬的皮靴停在他眼前。
林海艱難地抬眼。
一個極其高大的男人俯視著他。男人穿著臟污的墨綠色絨面外套,紐扣掉了好幾顆,露出里面同樣污穢的襯衫。他的臉像被風刀霜劍砍鑿過,一道深刻的疤痕從左額劃到右下頜,鼻梁歪斜,眼神渾濁卻銳利,如同禿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耳掛著的沉重金環,以及右手把玩的一把匕首——匕首柄是象牙的,染著深色的污漬。
“會說英語?”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沙礫摩擦。
“會……”林海喘著氣,“救我……船難……”
男人,顯然是船長,嗤笑一聲,蹲下身。他的陰影籠罩了林海?!熬饶??小子,你看我像慈善家嗎?”他用匕首的刀面拍了拍林海的臉頰,冰冷而危險?!澳闶俏业膽鹄?。從死人堆里撈出來的,就是我的?!彼麥惤?,那股混合著朗姆酒和口腔**的氣味幾乎讓林海窒息?!懊郑俊?/p>
“……林海?!?/p>
“林……海?”船長費力地重復著這個中文發音,隨即失去興趣?!盁o所謂。從今天起,你是血錨號的一件貨物。有用的貨物能多活幾天,沒用的……”他瞥了一眼船舷外一具正在下沉的尸體,意思不言而喻。
他站起身,對旁邊一個精瘦、眼神像老鼠一樣的男人說:“黑牙,搜他身,然后扔到底艙去。跟那些‘貨’關一起。”
“是,亨特船長?!北环Q作黑牙的男人諂媚地應道,搓著手走過來。
名叫亨特的船長轉身離開,靴子踩在甲板上發出沉重的響聲。
黑牙和他的兩個手下粗暴地將林海拽起來,開始搜查。他們掏空了他防水外套的口袋——一只進了水但外殼堅固的防水腕表(表盤已碎裂)、一支多功能戰術筆、一個密封小袋里裝著的幾片應急抗生素和止血敷料、還有一本用防水袋包裹的、巴掌大的袖珍版《孫子兵法》。這是林海祖父的遺物,他習慣隨身帶著。
“破爛。”黑牙將腕表和戰術筆隨手扔給旁邊的人,目光落在防水袋上。他撕開袋子,取出那本小書,翻了幾下。密密麻麻的方塊字和穿插的古代插畫讓他皺起眉。
“什么鬼畫符?”他嘟囔著,但書頁的質地和精美的印刷顯然不是尋常之物。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扔掉,而是塞進了自己懷里?!耙苍S是某種東方巫術書,回頭讓‘快嘴讓’看看。”
最后,他們剝掉了林海濕透的現代外套和毛衣,只給他留下一件單薄的襯衣和褲子,然后給他套上一件散發著濃重體臭的破舊水手夾克。
“走!”黑牙推搡著林海,走向甲板中央一個敞開的、黑洞洞的艙口。
一股混合著霉味、排泄物惡臭和絕望氣息的熱風從艙口涌出。木制的梯子陡直向下延伸,深處傳來壓抑的咳嗽和嗚咽。
林海被推了下去。
在跌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回頭看了一眼。
血錨號的甲板上,海盜們繼續著他們的撈取工作。鉛灰色的天空下,那枚釘在船頭的、染著銹跡和可疑暗紅的巨大鐵錨,仿佛一只猙獰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注視這片吞噬了現代與文明、只剩下最原始掠奪法則的陌生海洋。
梯子在腳下消失。
他墜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