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又濕又冷,沉甸甸地壓在潟湖的水面上。幾盞守夜的油脂燈在血錨號甲板各處勉強燃著,火苗被濃重的水汽壓得低矮搖曳,投下光怪陸離、不斷晃動的陰影,使得這艘破船更像一頭在黑暗中假寐、傷痕累累的巨獸,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和陰謀的氣息。
大部分船員都在極度的疲憊和匱乏中陷入了不安的昏睡,鼾聲、夢囈和壓抑的咳嗽在底艙和甲板角落此起彼伏。亨特船長依舊獨自坐在艉樓的陰影里,如同一尊風化剝蝕的惡神石像,只有手中偶爾轉動的匕首反射出一點寒光,表明他還活著,還在警惕著這片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林海沒有睡。黑牙那帶著誘惑與威脅的低語,像毒蛇的涎液,粘附在他的意識里。他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纜繩卷,眼睛半闔,但耳朵全力張開,捕捉著黑暗中每一絲異常的聲響。他知道,黑牙不會給他太多“考慮”的時間,那個陰險的大副一定在行動。
時間在粘稠的黑暗中緩慢爬行。接近午夜時,一種極其輕微、幾乎被湖水拍打船身的聲音掩蓋的異響,引起了林海的注意。那像是硬物刮擦木頭的短促聲音,來自船尾右舷下方,靠近水線的位置。
他悄無聲息地挪動身體,將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目光投向聲音來源的方向。借著遠處一盞昏黃油燈極其微弱的光暈,他看到一個黑影,正從船舷邊沿——那里有一道不易察覺的、用繩索和爛漁網偽裝的缺口——極其緩慢地滑入水中,幾乎沒有濺起水花。黑影手里似乎抱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條形物體,大小和形狀……很像那塊神秘金屬板!
緊接著,另一個稍矮壯些的黑影也以同樣的方式滑了下去。兩人在水面稍稍露頭,警惕地環顧四周,然后便朝著潟湖西北方向,那片最幽深、礁石最密集、也最靠近環礁缺口的黑暗水域,悄無聲息地游去。他們的動作熟練而謹慎,顯然不是第一次干這種事。
黑牙派出了親信!帶著金屬板!他們要去哪里?和誰接頭?林海的心勐地提了起來。他立刻想到灰鯖鯊。只有外部勢力,才會對這種“古董”和血錨號內部情報感興趣。黑牙果然等不及了,他要借刀殺人,還要牟利。
林海必須知道更多。但他一個人無法跟蹤。他需要幫手,而且必須立刻行動。他的目光快速掃過甲板。鐵鉤托馬斯應該在他常待的船首附近。喬尼可能在底艙口打盹?!翱熳臁弊尅浀貌痪们斑€看到讓在左舷附近焦躁地踱步。
就在林海猶豫著該先通知誰,以及如何不驚動黑牙其他眼線時,一個黑影突然從主桅桿后的陰影里踉蹌著閃了出來,差點絆倒在甲板上一截斷裂的纜繩上。那人似乎被嚇了一跳,低低地咒罵了一句,聲音里帶著驚魂未定。
是“快嘴”讓!他怎么會從那個位置出來?林海心中一動。
只見“快嘴”讓緊張地左右張望,拍了拍胸口,然后快步走向船尾方向——正是林海所在的大致區域。他的步伐有些凌亂,臉色在昏光下顯得異常蒼白,甚至帶著一絲……恐懼?
林海壓低聲音,短促地喚了一聲:“讓!”
“快嘴”讓勐地一顫,幾乎跳起來,手立刻按向了腰間(雖然那里只有一把生銹的短刀)。當他看清陰影里是林海時,才勐地松了口氣,但隨即臉上又浮現出極度的緊張和急切。他幾乎是撲到林海身邊,蹲下身,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林……林海!我……我聽到……看到了……”
“別急,慢慢說??吹绞裁戳??”林海按住他的肩膀,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緊繃。
“我……我晚上水喝多了,起來解手,”讓語速極快,但努力控制著音量,他指了指主桅桿后面,“就在那邊……我聽到有人說話,壓得很低……用的是‘黑港俚語’(一種混雜了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和非洲土語的海盜黑話),還有……西班牙語片段!”
他喘了口氣,眼睛瞪得老大:“是黑牙!他在跟那個麻子臉(監工)說話!我聽到他說……‘老地方’、‘灰鯖鯊的瞭望船’、‘信號火’、‘那鐵片當信物’……還有……‘船尾龍骨第三根肋板下面有暗裂,用四磅炮對準那里,一輪齊射就能讓她斷成兩截’!老天!他在出賣我們!把船的致命弱點都說出去了!”
“快嘴”讓顯然精通多種語言和方言,他在無意中偷聽到了黑牙布置任務的關鍵片段!林海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這比預想的更糟!黑牙不僅要勾結外敵,還要提供足以一擊致命的內部情報!
“還有呢?他們人去哪兒了?”林海急問。
“我……我沒敢全聽完,怕被發現?!弊尩穆曇魩е笈?,“他們說完,麻子臉和另一個家伙(應該是黑牙的另一個親信)就悄悄往船尾去了……好像……好像下了水!我躲著,看到他們抱著什么東西游走了!”
印證了林海的觀察?!八麄儙е菈K金屬板走了。應該是去和灰鯖鯊的人接頭?!绷趾3谅暤?,大腦飛速運轉。黑牙選擇在午夜、在環礁最隱秘復雜的區域接頭,顯然是為了避開血錨號上可能的監視,也利用了灰鯖鯊偵察船不敢貿然進入潟湖、但可以在外圍礁石間潛伏的特點。
“我們……我們得馬上告訴船長!”讓急道。
“告訴亨特?”林海搖了搖頭,“我們沒有確鑿證據。黑牙可以說麻子臉是私自潛逃,甚至反咬一口說我們誣陷。亨特現在誰都不信,貿然揭發,很可能打草驚蛇,讓黑牙提前發動,或者讓亨特在盛怒下做出不理智的決定。”
“那怎么辦?難道等著他們帶人殺回來?”讓的聲音帶著絕望。
林海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你聽到他們說‘老地方’、‘信號火’了嗎?”
讓愣了一下,點頭:“對!黑牙說‘在老地方,看到三短一長的綠色信號火,就靠近,出示鐵片’……”
“老地方……”林海咀嚼著這個詞。黑牙和灰鯖鯊之間,顯然早有某種聯系或默契,甚至可能不止一次交易過。“信號火……綠色,三短一長……”他記下了這個關鍵信息。
“我們需要更多的人手,也需要一個計劃?!绷趾5吐暤?,“去找托馬斯,悄悄地。我去看看喬尼醒了沒有。然后,我們得商量一下,怎么‘迎接’黑牙的客人們。”
“快嘴”讓看著林海在昏暗中顯得異常冷靜和堅定的眼神,心中的慌亂似乎平息了一些。他用力點了點頭:“好!我去找鐵鉤!”
兩人迅速分開,像兩道影子融入更深的黑暗。
林海悄無聲息地摸到底艙入口附近。喬尼果然靠在那里打盹,頭一點一點。林海輕輕推醒他,捂住他的嘴,在他耳邊飛快地說明了情況。喬尼的獨眼瞬間瞪圓了,睡意全無,只剩下憤怒和一絲狠厲。
片刻后,在船首錨鏈艙附近一個堆滿破損帆布和爛木頭的死角里,四個人影湊在了一起——林海、鐵鉤托馬斯、“快嘴”讓、喬尼。這里遠離守夜燈光,也避開了黑牙可能的活動路線。
昏暗中,彼此只能看到對方眼睛里的微光。
“讓,把你聽到的,再說一遍?!绷趾5吐暤?。
“快嘴”讓復述了一遍,補充了一些細節,比如黑牙似乎還提到了“事成之后,船上的‘好貨’對半分,那個東方人和亨特必須死”。
托馬斯聽完,沉默了片刻,那只鐵鉤手輕輕敲擊了一下身旁的木桶,發出沉悶的“篤”聲。“黑牙這是要換船了?!彼穆曇魩е涞某爸S,“用血錨號和所有人的命,換他一張去灰鯖鯊船上的票,外加一筆橫財?!?/p>
“我們不能讓他得逞!”喬尼咬牙道,獨眼里閃著兇光,“趁他們還沒回來,我們先下手,干掉黑牙!”
“殺黑牙容易,”托馬斯緩緩道,“但他那幾個死黨呢?船上還有多少被他蠱惑或者怕他的人?一旦內亂,不用灰鯖鯊來,我們自己就散了架。而且,灰鯖鯊的人還在外面等著信號。殺了黑牙,信號不來,他們可能會強攻,或者干脆放棄。我們不知道他們來了多少人,有什么船。”
林海點頭:“托馬斯說得對。殺黑牙不是上策。我們要利用這次機會,反過來對付他們。”
“怎么對付?”讓急切地問。
林海的大腦飛速運轉,結合讓聽到的信息和當前的處境?!昂谘老肜飸夂?。他的計劃是:先派親信與灰鯖鯊接上頭,約定信號和行動時間。到時候,灰鯖鯊的船(可能是靈活的小型戰船或接舷艇)趁著夜色或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順著環礁缺口摸進來。黑牙在船上制造混亂,或者直接控制關鍵位置(比如舵輪、火藥庫),接應敵人登船。他的籌碼是金屬板和我們的致命弱點情報。”
“我們要做的是,”林海的目光掃過其他三人,“第一,確保黑牙派出去的人‘順利’完成接頭,但帶回去的情報……要變一變。”
“變一變?”喬尼不解。
“讓聽到的船體弱點,是真的嗎?”林海問喬尼。
喬尼皺眉思索了一下:“船尾龍骨第三根肋板……那里確實有老傷,以前修補過。但如果用四磅炮在近距離對準轟擊……確實很危險。不過,風暴后我檢查過,那里的修補還算牢固,除非……”
“除非我們讓它‘顯得’更脆弱。”林海接口道,“我們需要偽裝一下那個區域,讓從外面看起來,那里確實是‘一擊即潰’的命門。同時,在其他真正脆弱,但敵人不知道的地方,做好加固和……反擊的準備?!?/p>
托馬斯的獨眼里閃過一絲了然的光。“引他們打我們想讓打的地方?”
“對?!绷趾@^續道,“第二,我們需要知道他們約定的具體行動時間和細節。這可能需要……等黑牙的親信回來,或者,從黑牙那里套話?!?/p>
“怎么套?那老狐貍精得很?!眴棠釗u頭。
“也許不需要我們直接套?!绷趾?聪颉翱熳臁弊專白?,你能模仿黑牙或者他親信的聲音和說話方式嗎?尤其是在黑暗里,用黑話或西班牙語?”
“快嘴”讓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亮了:“模仿黑牙有點難,他聲音太特別。但麻子臉……那個蠢貨的口音和腔調,我可以試試!黑話和西班牙語沒問題!”
“好?!绷趾P闹杏辛艘粋€冒險計劃的雛形,“第三,我們需要人手。可靠的,敢拼命,又不會走漏風聲的。”
喬尼和托馬斯對視一眼。喬尼低聲道:“我那邊有兩個老伙計,跟黑牙不對付很久了,手藝好,嘴巴也緊?!?/p>
托馬斯則簡單道:“三個。底艙干苦力的,有力氣,恨黑牙?!?/p>
加上他們四個,就是九個人。一支小而精干的隊伍,在黑暗和混亂中,或許能發揮關鍵作用。
“第四,也是最關鍵的,”林海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決絕,“我們需要一個‘舞臺’,和一場‘戲’。一場給黑牙和灰鯖鯊看的,讓他們自以為得計,然后自己跳進來的……好戲。”
夜色更深了。潟湖死水微瀾,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但在這艘寂靜的破船上,一場針對背叛者的反制序幕,已經由四個清醒而憤怒的靈魂,在絕對的黑暗和寂靜中,悄然拉開。他們手中沒有足夠的刀劍,卻握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和一份必須守護的、極其脆弱的“公道”。
黑牙的毒牙已經刺出,但獵物,未必會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