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晨光比除夕更柔些,像被溫水淘洗過的棉絮,輕輕敷在老巷的青石板上。書店的玻璃窗蒙著層薄霜,陳爺爺早早就起了床,搪瓷盆里盛著昨晚剩下的溫水,他蘸濕抹布,一點點擦去玻璃上的霧靄。擦到窗邊貼春聯的位置時,他特意放輕了力道——那春聯是林小雅除夕下午來寫的,紅紙裁得方方正正,墨汁里摻了點金粉,陽光透過玻璃落在紅紙上,洇出的光斑里都帶著細碎的亮,像撒了把星星。
銅鈴掛在門楣上,昨晚守歲時被風吹得晃了整夜,繩結松了些。陳爺爺搬來小竹凳,踩著凳子把繩結重新系緊,手指觸到銅鈴冰涼的金屬殼時,忽然聽見巷口傳來隱約的評彈調。那聲音起初很淡,像遠處飄來的棉絮,細聽才辨出是三弦的輕響混著琵琶的脆音,三弦的調子沉些,像老巷深處的石板路,穩穩地托著琵琶的脆音,那脆音又像剛剝殼的糖仁,順著風飄進老巷,裹著新年早晨特有的暖,給每個路過的人都裹了層軟乎乎的糖衣。
“陳爺爺!”巷口傳來小滿清脆的喊聲,緊接著是輪椅轱轆壓過青石板的“吱呀”聲,節奏慢悠悠的,和評彈的調子莫名地合。趙哥推著輪椅走在前面,羽絨服拉鏈拉到頂,耳朵凍得通紅,卻還笑著朝書店揮手。趙母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條棗紅色的厚毛毯,是去年林小雅織了送她的,手里提著個藍布袋子,袋口露出半截格子帕子的邊角,“說好去茶館聽評彈,可別遲到啦!”
陳爺爺笑著應了聲,把抹布放回盆里,又摸了摸口袋——里面裝著昨天剩下的水果糖,是奶味的,小滿最愛吃。他特意挑了幾顆糖紙沒皺的,攥在手里,鎖門時還回頭看了眼書店里的燈籠,那燈籠是老周去年中秋編的,紅綢面兒上繡著星天牛,掛在書架旁,風吹過就輕輕晃,像在跟他道別。
老周已經在巷口的老槐樹下等著了,手里拎著個牛皮紙包,湊近了能聞到淡淡的瓜子香,還冒著點熱氣。“剛在巷尾炒貨鋪買的,老板說新炒的瓜子香,特意多稱了半斤。”老周把紙包遞到陳爺爺面前,裂開嘴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咱這老胳膊老腿的,得占個靠前的座,聽得清楚!”陳爺爺接過紙包,指尖碰到紙包的溫度,暖得能滲進心里,他拿出兩顆水果糖遞給老周,“給,甜口的,配瓜子正好。”
幾個人慢慢往茶館走,青石板路上還留著除夕的鞭炮屑,踩上去“咯吱”響。小滿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偶爾停下來撿地上的炮仗殼,趙哥怕她摔著,時不時喊她慢些。趙母坐在輪椅上,看著巷里的街坊,遇見熟人就笑著打招呼,有人問她去哪兒,她就揚著手里的布袋子說:“去聽評彈,老陳他們陪著呢!”語氣里滿是歡喜。
茶館在老巷盡頭,是間老鋪子,木門上的漆掉了些,卻透著股親切的煙火氣。還沒進門,就聽見里面傳來的說笑聲,混著評彈的調子,熱鬧得很。推開門,暖乎乎的氣浪撲面而來,帶著茶的清香和瓜子的焦香。里面早坐滿了人,大多是老巷里的街坊,見陳爺爺他們來,靠門口的張嬸立刻站起來,“老陳,這兒有座!”
趙哥推著輪椅走過去,小心地避開旁邊的凳子,把輪椅停穩。趙母從布袋子里掏出那塊格子帕子,展開,鋪在陳爺爺和老周面前的桌子上,帕子上繡著小小的梅花,針腳細密,“別嫌棄,剛洗過的,擦手方便。”陳爺爺連忙說“不嫌棄”,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帕子上還留著肥皂的淡香,是老巷里肥皂鋪特有的味道。
小滿趴在桌邊,眼睛盯著臺上調試樂器的藝人,手里攥著陳爺爺給的水果糖,糖紙都被她攥得發皺了,卻舍不得吃。藝人穿著藍布長衫,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拿著三弦,手指在弦上輕輕撥弄,試音的調子慢悠悠的,像在跟臺下的人打招呼。旁邊的琵琶手也在調弦,指尖劃過琴弦,脆生生的音兒落下來,小滿忍不住小聲說:“真好聽。”
沒過多久,評彈開唱了。茶館里瞬間靜了下來,連嗑瓜子的聲音都停了。藝人坐在臺上的竹椅上,三弦一挑,調子慢悠悠地繞上來,先是沉緩的引子,接著琵琶也跟著加入,一沉一脆,配得剛好。唱的是《珍珠塔》里“方卿見姑娘”的片段,藝人的聲音帶著評彈特有的軟糯,把方卿的窘迫和陳翠娥的善良唱得活靈活現。
陳爺爺聽得入神,手指不自覺地跟著節奏輕敲桌面。桌面是后來換的木板,不如以前的實木桌厚實,敲起來聲音輕些,可他卻覺得和年輕時的聲音沒差多少——那時候他常和老伴來聽評彈,老伴愛聽《珍珠塔》,每次聽到陳翠娥送方卿珍珠塔時,都會偷偷抹眼淚,他就遞上帕子,再給她剝顆瓜子仁。現在想起這些,陳爺爺的眼眶微微發熱,手指敲桌面的節奏也慢了些。
趙母也聽得認真,偶爾有聽不懂的唱詞,就湊到趙哥耳邊小聲問,趙哥把耳朵湊過去,耐心地解釋,聲音輕得怕打擾旁人。有次趙母沒聽清,趙哥就把唱詞寫在紙條上,遞給她,趙母看著紙條,點點頭,嘴角帶著笑,繼續聽。
老周嗑著瓜子,瓜子殼放在桌角的紙碟里,他嗑得慢,卻很熟練,剝好的瓜子仁都放在小滿面前的小碟子里。小滿偷偷把瓜子仁攢在掌心,等唱到熱鬧處,藝人的調子高了些,她就悄悄轉過身,把一顆瓜子仁塞進陳爺爺嘴里。陳爺爺沒防備,嘴里突然多了股瓜子的香,轉頭看小滿,小滿正眨著眼睛笑,像只偷了糖的小貓。
中場休息時,茶館老板端著個銅壺走過來,給他們每人倒了杯熱茶,茶葉是本地的綠茶,泡在杯子里,葉片慢慢舒展開,茶香飄出來。“陳爺爺,您常來的話,我給您留座!”老板笑著說,臉上的汗珠亮晶晶的,“這評彈班子要在這兒唱到正月十五,您要是喜歡,天天來都成。”
陳爺爺接過茶,抿了一口,熱茶順著喉嚨滑下去,暖意從心里散開,“多謝你,年后我常帶街坊來。”小滿跑到臺邊,仰著脖子看藝人手里的三弦,眼睛亮晶晶的,像里面盛著星星。藝人見她可愛,笑著遞過撥片,“來,輕輕碰一下。”小滿小心翼翼地接過撥片,指尖碰到琴弦,“叮”的一聲,脆生生的,她忍不住笑起來,笑聲像風鈴,引得周圍人都笑了。
休息時間過了,評彈接著唱,這次唱的是《玉蜻蜓》,調子比之前熱鬧些。小滿回到座位上,手里還攥著那個小撥片,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眼,嘴角一直帶著笑。陳爺爺看著她,又看了看身邊的老周、趙母和趙哥,心里覺得暖乎乎的——以前過年,他總是一個人在書店里,現在有這么多人陪著,聽著喜歡的評彈,就像回到了和老伴在一起的日子。
離開茶館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陽光灑在老巷里,把青石板路照得發亮。老周提議去巷口的早點鋪吃湯圓,“那家的湯圓是現包的,芝麻餡的最甜。”趙母點頭附和:“我聽說那家的芝麻湯圓特別甜,給小滿買一碗。”
幾個人慢慢走回老巷,評彈的調子還在耳邊繞,像還沒散的暖。小滿手里拿著藝人送的小撥片,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燈籠上的星天牛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像也在跟著調子唱。路過肥皂鋪時,老板還笑著問他們聽評彈聽得怎么樣,陳爺爺說“好得很”,老板說“明天我也去聽聽”。
回到書店時,陳爺爺剛要開門,就看見門上貼了張紙條,是林小雅的字跡,娟秀又工整:“陳爺爺,我去給您買您愛吃的糖糕,晚點回來。”陳爺爺把紙條小心地揭下來,疊好,夾進他常寫故事的本子里——那本子里夾了不少這樣的紙條,有林小雅留的,有小滿畫的小畫,都是他的寶貝。
推開門,趙母就幫著整理書架上的書,有幾本書被風吹得歪了,她小心地把書扶直,還輕輕拂去封面上的灰塵。老周在柜臺前擺糖果盒,里面裝著各種口味的糖,是他早上特意帶來的,“給來書店的小朋友吃。”小滿則把小撥片放在燈籠旁邊,踮著腳把撥片擺好,說要讓銅鈴和撥片一起“唱歌”。
陽光從玻璃窗照進來,落在他們身上,把影子疊在書店的地板上,像一幅暖融融的畫。陳爺爺坐在柜臺后的竹椅上,看著眼前的一切,嘴角忍不住上揚。
“叮鈴——”風又吹進書店,銅鈴響了,這次還混著小滿輕輕撥動撥片的聲音,“叮”的一聲,和巷口隱約傳來的評彈調一起,落在故事本的新頁上。陳爺爺笑著翻開故事本,拿起筆,想把今天的熱鬧都寫下來——正月里的評彈聲,是老巷新年里最好聽的聲音,比銅鈴響,比糖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