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書店的后院被改造成書箋傳習班教室的那天,蘇念桂特意早起采了滿籃的槐花——是清晨帶著露水的新花,花瓣還沾著細碎的晨光。她用沸水焯去槐花的澀味,和上剛磨的新麥面粉,蒸成了甜香的槐花糕。蒸籠掀開時,熱氣裹著花香漫滿后院,連院墻上的青藤都像是被這味道裹軟了,她笑著把糕盛進竹盤:“學手藝前要先嘗到‘老巷的味道’,這是我師父傳下來的規矩——手作的美,先從舌尖的暖開始。”
教室的竹制課桌椅是顧言舟特意訂做的,竹節紋理清晰如刻,每道紋路里都還留著竹材的清香,高度剛好貼合伏案的姿勢,手肘搭在桌上時,腰背能自然放松,不會像普通桌椅那樣坐久了發酸。墻上貼滿了從市圖書館借來的古箋復刻圖,玻璃框是磨砂的木框,不會反光晃眼,框里的紙頁泛著歲月的柔光:唐代的泥金箋用真金粉調槐花粉膠,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星點,像把碎星星揉進了紙里;宋代的澄心堂紙箋選了皖南三年生的楮樹皮,要經過“浸、搗、抄、曬”八道工序,紋理細得像蠶絲織就,摸上去是軟而韌的觸感;明代的羅紋箋織著淺淡的水紋,是用竹絲編的細簾抄出來的,摸上去能感受到當年織紙簾時,織匠指尖的力度。每張圖下面都配著蘇念桂寫的注解,用娟秀的小楷寫著“泥金箋:唐時宮廷用箋,金粉需經槐花粉膠調和,膠要熬至‘掛勺不滴’,可保百年不氧化”“羅紋箋:明時文人雅物,紙簾織紋需‘細如發絲,勻如星點’,抄紙時要‘輕如落雪,穩如持鐘’”。
第一期學員來了二十個人,年齡從二十歲到七十歲不等。最年輕的是剛畢業的大學生李然,背著畫滿涂鴉的帆布包,包上還掛著個自己做的紙雕掛件,說自己做文創設計,“想把老手藝變年輕,讓同齡人覺得‘這不是爺爺奶奶的東西,是我們也能碰的美’”;最年長的是退休教師陳阿姨,戴著銀邊老花鏡,鏡腿上纏了圈淺藍的線——是她孫女幫她纏的,手里攥著泛黃的筆記本,筆記本里夾著她年輕時寫的教案,“退休后總覺得日子‘飄著’,跳廣場舞嫌吵,在家看電視嫌空,想找個能沉下心的事兒做”;還有做漢服妝造的林溪,梳著雙丫髻,發間插著支玉簪,說“想把書箋做成發飾,讓穿漢服的姑娘能‘帶一身紙香出門’”;開茶館的周老板,穿著棉麻的長衫,手里盤著串核桃,“想做定制的茶箋,客人點不同的茶,就能拿到印著對應茶紋的箋,喝完茶能把箋帶走當紀念”。
“今天我們先學‘識紙’——這是做箋的根。”蘇念桂舉起兩張紙,指尖分別劃過紙面,指甲在紙上留下淺淡的印子,“左邊是安徽涇縣的宣紙,纖維長而松,像性子溫和的朋友,能接住染汁的濃淡變化,染出來的色是‘透的’;右邊是本地的竹紙,質地堅而韌,像利落的少年,纖維是‘緊的’,適合刻刀的起落轉折,刻出來的紋是‘利的’。”她把紙分發給學員,“大家摸摸看,宣紙的纖維是‘呼吸的’,按下去會輕輕回彈;竹紙的纖維是‘緊繃的’,按下去是脆的——不同的紙,要配不同的手藝,就像不同的人,要走不同的路。”
李然摸著宣紙,忽然把紙舉到光下,看著纖維在光里透出的、像蛛網一樣的紋路:“蘇老師,我之前做設計,總覺得紙是‘沒有情緒的載體’,今天才知道,紙本身就是‘有性格的作品’。”他指尖劃過紙紋,指腹沾了點紙的毛邊,眼里亮著光,“這比機器做的紙,多了‘人味’——是做紙的人,把自己的慢,揉進了紙里。”
蘇念桂笑著點頭,轉身從竹箱里拿出銅鍋和槐花粉:“接下來學‘調膠’——做箋的膠,要用新曬的槐花粉熬,這是老祖宗的智慧。你們看,槐花粉要過三遍細篩,第一遍篩掉雜質,第二遍篩掉粗粉,第三遍篩出細粉,細得像面粉;水要放山泉水,不能用自來水,自來水里有氯,會破壞槐花的香;熬的時候要順時針攪,不能停,不然會結塊,攪的速度要‘勻’,像鐘擺一樣,不能快也不能慢。”她把銅鍋放在小炭爐上,小火慢慢熬著,槐花汁的香漸漸漫開,裹著炭爐的暖,“膠不能太稠,太稠了會糊住紙的紋理,紙就‘喘不過氣’了;也不能太稀,太稀了粘不住花瓣,花瓣會‘滑下來’——就像做人,要‘不松不緊,剛好托住’。”
林曉月負責“線上同步課”的錄制,架起相機對準蘇念桂的手部動作,鏡頭里,她的指尖沾著槐花粉,攪膠的手腕是穩的,小臂幾乎不動,只有手腕在輕輕轉:“大家看清楚,蘇老師的手腕是‘沉’的,攪的圈要勻,每一圈的大小都差不多,這樣膠才會細膩如脂,不會有顆粒。”社群里的留言立刻跳出來,刷得飛快:“好治愈!已經準備好槐花粉了,等周末就去老巷體驗!”“蘇老師的手,是‘會講故事的手’”“原來調膠這么講究,不是隨便攪攪就行啊”。
沈沐辰作為助教,穿梭在學員之間,指尖還帶著練刻箋磨出的薄繭——是之前練刻刀,刻了幾百張紙磨出來的。陳阿姨拿著刻刀,半天不敢下手,手微微發抖,刻刀的刀尖在紙上點出了個小印子:“我怕把這么好的紙刻壞了,這紙這么軟,一使勁就破了。”沈沐辰蹲下來,把刻刀從她手里拿過來,又重新遞到她指尖,讓她握住刀把的三分之二處:“阿姨別急,我第一次學的時候,把十多張紙都刻廢了,蘇老師說‘廢紙是手藝的老師’。您看,刻刀要斜45度,順著紙的紋理走,像給紙‘撓癢癢’,不用使勁,刀尖輕輕劃過去就行——您試試,慢慢來。”他帶著陳阿姨的手,慢慢落下第一刀,刀尖在紙上劃開了道淺淡的線,“您看,這線條是不是很順?紙沒破,對不對?”
陳阿姨的手抖漸漸平復,眼睛盯著刀尖,指尖的力度輕了下來,半小時后,一張刻著小梅花的單色箋紙成型——梅花的花瓣是圓的,線條是軟的,像她的脾氣一樣。她捧著作品,老花鏡滑到鼻尖,笑著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我年輕的時候教學生寫毛筆字,總說‘慢下來才好’,今天學刻箋,才算真的‘慢下來’了。這半小時,我沒想著別的,就想著這朵花,心里靜得很。”
李然則突發奇想,把刻好的箋紙剪成手機殼大小,用白乳膠輕輕貼在透明殼上,又在箋紙旁邊畫了個小小的涂鴉月亮:“蘇老師,您看這樣行不行?把老手藝做成年輕人天天帶在身邊的東西,走到哪都能‘曬’——同學看到了問,我就能說‘這是老巷的書箋,是我自己刻的’。”蘇念桂拿起手機殼,對著光看了看,箋紙的梅花在光里透著淺淡的黃:“當然可以!手藝不是鎖在柜子里的‘展品’,要活在生活里——我們進階課加一節‘文創轉化’,請做產品設計的老師來,教大家把箋紙做成書簽、筆記本、裝飾畫,讓手藝‘用起來’,而不是‘擺著看’。”
課程進行到第三周,學員們已經能做簡單的套色刻箋。李然設計了“節氣箋”——立春用柳芽染,染出淺綠;清明用槐花粉染,染出鵝黃;端午用艾草汁染,染出深綠;把二十四節氣都藏在箋紙里,每張箋上都刻著對應的節氣物,比如立春刻柳芽,清明刻槐花;陳阿姨刻了“全家福箋”,把孫子的笑臉刻成簡筆畫,旁邊刻了兒子和兒媳的名字,說“要寄給遠方的兒子,讓他知道我‘沒閑著’,也讓他看看,我能把孫子的笑,刻在紙上”;林溪則把箋紙剪成發簪形狀,染成胭脂色,刻上纏枝蓮紋,插在發髻上,“走在街上,有人問這是什么,我就能說‘這是老巷的書箋,是我自己做的發簪’,已經有三個姑娘問我在哪學的了”;周老板做了“茶箋”,把自己茶館的LOGO刻在箋紙上,旁邊刻著對應的茶名,比如龍井箋刻龍井葉,普洱箋刻普洱餅,“以后客人點茶,就能拿到印著對應茶紋的箋,喝完茶能把箋帶走當紀念,客人帶走了箋,就等于帶走了我的茶館的‘味’”。
這天課后,李然抱著一摞設計稿來找蘇念桂,稿紙上畫滿了箋紙的文創設計圖:“蘇老師,我想做‘老巷箋集’——把大家的作品做成筆記本,每本里夾著不同學員的手作箋,扉頁寫著每個人的故事。比如陳阿姨的‘全家福箋’,旁邊寫‘這是陳阿姨的溫柔,把孫子的笑,刻在了紙上’;林溪的發簪箋,寫‘這是老手藝的新模樣,讓書箋,成了發間的香’;周老板的茶箋,寫‘這是茶與紙的緣分,喝完茶,把茶的味,留在了箋上’。”蘇念桂翻著設計稿,稿紙是她給李然的、沒刻完的宣紙,紙上還留著淺淡的槐花香,看到李然把陳阿姨的作品放在第一頁,她的眼里泛起溫軟的光:“這才是傳承——不是我教你們手藝,是你們把手藝變成自己的故事,再把故事講給更多人聽。等‘老巷箋集’做出來,我們放在書店里賣,賣的不是箋,是你們的故事。”
沈沐辰這時抱著一摞新刻刀進來,刻刀是用梨木做的刀把,摸著是暖的,刀刃是碳鋼的,磨得發亮:“蘇老師,您看這刀的刀刃磨得更薄,只有0.2毫米,適合初學者控制力度,不會像之前的刀那樣,一使勁就刻破紙。”他把刻刀分發給學員,每把刀的刀把上都刻了“老巷”兩個字,是他用小刻刀刻的,“每把刀上都刻了‘老巷’兩個字,是我們的‘手藝印記’——以后大家拿著這把刀,就能想起老巷的槐花、紙香,還有我們一起慢下來的時光。”
陳阿姨拿著刻刀,指尖摸著“老巷”的刻痕,刻痕是淺的,像撓了一下的癢:“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老手藝是‘過時的老東西’,是只能放在博物館里看的,今天才知道,是我沒懂它的好。這手藝,不是‘老’,是‘慢’——是讓我們,能在快的日子里,慢下來,摸一摸紙的軟,聞一聞花的香。”她看著自己刻的“全家福箋”,箋紙上的孫子笑臉是圓的,“等傳習班結束,我要教小區的老姐妹們學刻箋,讓大家都知道,這是‘能靜心的美’——不是什么難事兒,是只要慢下來,就能摸到的暖。”
傳習班的最后一堂課,是“作品展示”。蘇念桂帶著大家把作品掛在后院的繩線上,繩線是棉線,染成了淺黃的槐花色,二十張箋紙在風里輕輕晃,有梅花的淡、槐花的黃、茶紋的雅、節氣的柔,每張紙都映著夕陽的光,像把整個春天,都掛在了繩線上。李然拿出相機,換了個長焦鏡頭,拍下這一幕——鏡頭里,箋紙在風里晃,學員們的笑臉在箋紙后面,暖得像夕陽:“這張照片要放在‘老巷箋集’的封面,就叫‘老手藝的新芽’——老手藝是根,我們是芽,把根里的暖,長成了新的花。”
夕陽透過院中的老槐樹,把光影投在箋紙上,每張紙都泛著溫柔的光,像給紙鍍了層金。學員們圍在一起,李然教陳阿姨用手機的微距鏡頭拍箋紙的細節,陳阿姨教李然寫毛筆字的起筆,說“起筆要‘頓’,像刻箋的第一刀,要穩”;周老板泡了新茶,是明前的龍井,用自己做的茶箋當杯墊,茶箋上的龍井葉,浸了點茶的綠;林溪把自己做的箋紙發簪,插在了陳阿姨的頭發上,陳阿姨笑著摸了摸發簪,說“真好看,像把春天,插在了頭發上”。
蘇念桂想起師父當年教她手藝的場景,也是這樣的槐花香,也是這樣的慢時光——師父坐在竹椅上,教她調膠,說“膠要慢熬,心要慢靜”。她輕聲對沈沐辰說:“你看,手藝的傳承,從來不是‘我教你學’,是‘我們一起,把美變成長久的事兒’——不是我把手藝給你們,是你們把自己的生活,揉進了手藝里,讓手藝,活了過來。”
沈沐辰點點頭,拿起一張剛刻好的“槐花花箋”,花瓣的紋理清晰如真,能摸到刻刀劃過的、淺淡的印子:“等傳習班結束,我們辦個‘成果展’,把大家的作品都展示出來,放在書店的前廳,讓來書店的人都能看到——老手藝不是‘老古董’,是能融進日常的‘暖’,是能刻進全家福里的笑,是能插在發間的花,是能當杯墊的茶紋。”
風輕輕吹過后院,槐花瓣落在箋紙上,像給作品蓋了個溫柔的章。老手藝的新芽,就在這慢下來的時光里,悄悄長了出來——不是“復刻過去”,是“生長新的可能”:是年輕人的文創,是老年人的靜心,是漢服姑娘的發簪,是茶館老板的茶箋,是把老手藝的暖,變成了每個人的、日常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