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過后,江南的雨便纏纏綿綿落了起來。細密的雨絲斜斜織著,將青石板路潤得發亮,倒映著老巷兩側斑駁的墻面與挑檐上垂落的水珠。老巷深處的“拾光舊書店”氤氳在一片朦朧水汽中,木質門板被雨水浸得愈發深沉,門楣上懸掛的銅鈴偶爾被風拂動,發出細碎清脆的聲響,在靜謐的雨巷中格外清晰。
沈清和正彎腰擦拭柜臺,指尖觸到一本被雨水打濕邊角的線裝書。封面是褪色的藍布封皮,邊角處磨損得有些厲害,上面用隸書寫著“春溪集”三個字,墨色沉穩,帶著幾分民國時期的雅致。她輕輕翻開書頁,一股混雜著霉味與竹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書頁間夾著一張泛黃的信箋,邊角已經微微卷曲,邊緣還沾著些許褐色的水漬,像是被時光浸泡過的痕跡。
“這書是今早收廢品的老張送來的,”林墨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祁門紅茶走進來,水汽氤氳了他的眼鏡片,他抬手擦拭了一下,笑著說道,“他說從城南拆遷的老宅里清理出來的,一堆舊書堆在角落里,差點被當成廢紙賣給造紙廠。我看這藍布封皮的線裝書品相還算完好,就留下來了,沒想到里面還藏著東西?!?/p>
沈清和放下抹布,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箋。紙是上好的宣紙,雖歷經近百年風雨,卻依舊帶著淡淡的竹纖維紋理,摸起來厚實而綿軟。上面的字跡娟秀清麗,帶著幾分柳體的飄逸,墨色有些暈染,卻依舊能清晰辨認每一個字:“致阿沅,見字如面。春溪畔的桃花開了,漫山遍野,如你當年鬢邊的胭脂,艷得人心頭發顫。我尋了三株最艷的碧桃,栽在你常去的那間窗下,如今已抽芽,想來待你看到時,該是滿枝繁花。只是近日戰事又緊,日寇逼近徐州,部隊明日便要開拔,此去不知歸期,亦不知能否再見。若君歸期無定,愿卿安好此生,尋一良人,安穩度日,勿念。景琛絕筆,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初七。”
信箋的落款處,還蓋著一個小小的朱印,字跡模糊,隱約能看出“李景琛”三個字。
沈清和指尖摩挲著信箋上的字跡,心中泛起一陣酸澀。民國二十六年,正是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的前夕,臺兒莊戰役的硝煙即將燃起,多少熱血男兒奔赴前線,多少戀人因為時局分離,從此天各一方,甚至陰陽兩隔。她抬頭看向窗外,雨絲落在窗欞上,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仿佛在低聲訴說著那段被時光掩埋的往事,帶著無盡的遺憾與悵惘。
“這字里行間的情意,看得人心里發堵。”林墨將熱茶遞到她手中,杯壁的溫熱透過指尖傳來,稍稍驅散了些許寒意,“你看‘若君歸期無定,愿卿安好此生’,明明自己滿腔不舍,卻還要勸對方放下,這才是最深的深情吧。要不要試著找找這封信的主人?或許阿沅還在人世,或許她的后人還能看到這封信,了卻一段跨越近百年的心愿?!?/p>
沈清和捧著溫熱的茶杯,氤氳的水汽模糊了視線,她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好,我們試試。老巷書店的意義,從來不止是賣書、收書,更是為這些散落的故事尋找歸宿,為這些未了的心愿搭建橋梁。信里提到了兩個關鍵信息,春溪畔和城南老宅,或許我們能從這兩個地方入手,找到線索?!?/p>
次日清晨,雨終于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灑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諝庵袕浡嗖菖c泥土的芬芳,還有雨后特有的清新氣息。沈清和與林墨一早便動身前往城南,他們沿著老巷一路前行,兩側的老宅大多已經拆遷,只剩下幾棟保存完好的青磚瓦房,零星分布在現代化的高樓之間,像是時光留下的印記。
他們沿著青石板路一路打聽,遇到幾位在巷口下棋的老爺爺,還有坐在門口擇菜的老奶奶,可大多對“阿沅”這個名字沒有印象。直到走到巷尾,看到一位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奶奶,正坐在自家門口的竹椅上曬太陽,手里還拿著一本翻舊了的民國時期的詩集。
“老奶奶,打擾您了,”沈清和笑著上前,聲音溫和,“您知道這里以前有沒有一位叫阿沅的女士?民國時期住在這里的,她的愛人好像叫李景琛,是一位軍官?!?/p>
老奶奶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她仔細打量著沈清和與林墨,半晌才開口:“阿沅?你說的是蘇阿沅吧?她可是我們這一帶的名人,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兒,知書達理,還會畫畫呢。她和李景琛軍官的事,我們這些老人都知道,兩人是青梅竹馬,感情好得很?!?/p>
沈清和心中一喜,連忙追問:“那您知道蘇阿沅后來怎么樣了?她還在世嗎?李景琛軍官……后來回來了嗎?”
老奶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濃濃的惋惜:“早就不在咯,蘇阿沅前幾年走的,享年九十歲。李景琛軍官當年去打仗后,就再也沒回來。聽說他所在的部隊在臺兒莊戰役中全軍覆沒,他為了掩護戰友撤退,壯烈犧牲了,年僅二十五歲。”
“那蘇阿沅知道這件事嗎?”林墨問道。
“一開始不知道啊,”老奶奶回憶道,“李景琛走后,蘇阿沅就一直守著城南的老宅,每天都去窗下看那幾株碧桃,盼著他回來。她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終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也沒人告訴她李景琛犧牲的事。后來解放后,有人從部隊回來,帶來了李景琛的遺物,她這才知道自己等的人,早就不在了??删退阒懒耍矝]再嫁,一輩子守著那棟老宅,守著對李景琛的念想,直到拆遷才搬到養老院?!?/p>
老奶奶頓了頓,繼續說道:“她臨死前還念叨著‘景琛’這個名字,手里攥著一張舊照片,上面是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長得英氣勃勃,應該就是李景琛。她還囑咐孫女,一定要找到李景琛當年有沒有留下什么話,哪怕只是只言片語,也算是了卻一樁心愿?!?/p>
“那她的孫女還在本地嗎?我們想把這封信交給她?!鄙蚯搴瓦B忙問道。
“在呢在呢,”老奶奶笑著說,“她孫女叫蘇念溪,好像在市里的博物館工作,專門研究民國歷史的。你們去博物館問問,報蘇阿沅的名字,應該能找到她。那孩子孝順得很,這些年一直在幫外婆尋找李景琛的痕跡,收集了不少相關的史料?!?/p>
謝過老奶奶后,沈清和與林墨馬不停蹄地趕往市博物館。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聽說了他們的來意后,非常熱情地幫忙聯系,半小時后,一位穿著米白色風衣、氣質溫婉的女子匆匆趕來,她的眼眶微紅,眼中滿是急切與期待,一見面便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們說,找到了我外婆蘇阿沅的信?是……是李景琛外公寫的嗎?”
沈清和點點頭,從隨身的包里拿出那封泛黃的信箋,小心翼翼地遞到她手中,輕聲道:“我們在一本叫《春溪集》的舊書里發現的,落款是景琛,日期是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初七,應該就是你外公寫給你外婆的。”
蘇念溪接過信箋,指尖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字跡,眼淚瞬間涌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她哽咽著說:“是……是外公的字跡!我見過他留下的日記,就是這個筆跡!我外婆念叨了一輩子,說當年外公走后,她一直沒有收到他的信,還以為是送信的人弄丟了,或者是外公在前線太忙,沒時間寫。她到死都在遺憾,沒能收到外公的最后一句話,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是不是還惦記著她。”
蘇念溪擦了擦眼淚,開始講述那段塵封的往事。原來,蘇阿沅與李景琛是青梅竹馬,兩人從小一起在春溪畔長大,一起在私塾讀書。李景琛文武雙全,長大后考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畢業后成為一名軍官;蘇阿沅則喜歡畫畫寫詩,是當地有名的才女。民國二十六年,日寇逼近徐州,李景琛所在的部隊奉命奔赴臺兒莊前線。出發前,他寫下這封信,托同鄉的戰友帶給蘇阿沅,可那位戰友在途中遭遇日寇轟炸,不幸犧牲,這封信也隨之遺失,直到幾十年后,才被收廢品的老張從老宅中發現,輾轉到了拾光舊書店。
“我外婆苦等了外公一輩子,”蘇念溪泣不成聲,“她總是說,景琛答應過她,等戰爭結束,就帶她去春溪畔看桃花,去北平看長城??伤攘艘惠呑樱矝]等到那一天。后來她知道外公犧牲的消息,沒有哭天搶地,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對著那幾株碧桃坐了一整天。從那以后,她每年桃花開的時候,都會去春溪畔走走,就好像外公還在身邊一樣?!?/p>
沈清和遞上紙巾,心中滿是感慨。戰爭無情,歲月無常,多少深情被戰火掩埋,多少思念被時光沖淡。這封遲到了近八十年的信,雖然沒能趕上最好的時光,沒能讓蘇阿沅在生前看到,卻也為這段跨越生死的愛情畫上了一個圓滿的**,讓她的后人知道,李景琛到死都深愛著她,從未忘記過她。
“謝謝你們,真的太謝謝你們了,”蘇念溪擦干眼淚,鄭重地向沈清和與林墨鞠躬,“是你們讓外婆的心愿得以了結,也讓我知道了外公的深情。這封信對我們家來說,是無價之寶,它不僅是外公寫給外婆的情書,更是那段烽火歲月里,無數愛國將士與家人的縮影?!?/p>
林墨笑著說:“能幫到你,我們也很開心。拾光舊書店的舊書里,藏著太多這樣的故事,每一本書、每一張紙,都可能承載著一段難忘的記憶。我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希望這些被遺忘的故事,都能被重新喚醒,被更多人銘記?!?/p>
蘇念溪邀請沈清和與林墨去博物館的民國展區參觀,那里陳列著許多當年的老物件,包括李景琛所在部隊的軍旗復制品、士兵的軍裝、還有一些戰時的書信。蘇念溪指著一張泛黃的地圖說:“這是臺兒莊戰役的作戰地圖,外公當年就是在這片區域犧牲的。根據史料記載,他帶領士兵堅守陣地三天三夜,打退了日寇的多次進攻,最后彈盡糧絕,與日寇展開白刃戰,壯烈殉國?!?/p>
看著那些承載著歷史記憶的老物件,沈清和與林墨心中充滿了敬意。正是因為有李景琛這樣的愛國將士,用生命守護家國,才有了如今的和平歲月。他們的犧牲,不應該被遺忘;他們的深情,也不應該被時光掩埋。
離開博物館時,夕陽正緩緩落下,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沈清和與林墨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
“你說,李景琛在寫下這封信的時候,心里該有多矛盾?”沈清和輕聲問道,“他既想奔赴前線,保家衛國,又舍不得阿沅,想陪她看遍世間繁花?!?/p>
“或許這就是那個年代的無奈吧,”林墨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家國大義與兒女情長,往往難以兩全。但正是因為他們的犧牲與堅守,才有了我們現在的安穩生活。就像老巷書店,我們守著這些舊書和故事,不僅是為了傳承文化,更是為了讓后人記住那些不該被遺忘的人和事?!?/p>
沈清和點點頭,心中豁然開朗。拾光舊書店就像一個時光驛站,那些被遺忘的信箋、舊書、照片,都在這里找到了歸宿。而他們,就是這些故事的守護者,用溫柔與耐心,將一段段被時光掩埋的往事重新喚醒,讓那些深情與大義,在歲月中永遠流傳。
回到書店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沈清和將那本《春溪集》和信箋的復印件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專門陳列“有故事的舊物”的書架上。書架上,還有許多類似的物件:一本寫滿批注的小學課本,是一位老師在戰亂中留給學生的禮物;一張泛黃的老照片,記錄著一個家庭的團圓時刻;一封未寄出的情書,藏著一個少女青澀的心事……每一件都承載著一段獨特的記憶,每一段記憶都值得被珍惜。
林墨點燃了桌上的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整個書店,營造出一種溫暖而靜謐的氛圍。沈清和坐在柜臺后,翻開一本剛收來的舊書,書頁間夾著一片干枯的楓葉,葉脈清晰可見,仿佛還帶著秋天的氣息。
“明天我們去春溪畔看看吧,”沈清和突然說道,“信里提到那里的桃花開了,現在正是三月,想來春溪畔的碧桃應該已經綻放了。我們去看看李景琛和阿沅曾經去過的地方,說不定還能找到更多關于他們的痕跡?!?/p>
林墨笑著點頭,眼中滿是寵溺:“好啊,正好明天天氣不錯,我們就去春溪畔走走,看看那滿枝的桃花,也算是替李景琛和阿沅,圓了那個未完成的約定?!?/p>
夜色漸深,老巷書店的燈光依舊亮著,如同黑暗中的一顆星辰,溫暖著每一個路過的人。雨巷的水汽漸漸散去,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落在那些舊書和信箋上,仿佛在訴說著一段段跨越時光的故事。而這些故事,還在繼續,等待著被更多人發現,被時光永遠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