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老巷浸在暑氣里,傍晚的風剛擦過墻根,就被老槐樹兜住,揉出些暖軟的涼意。蟬鳴裹著日頭的余溫,一聲疊著一聲攀在枝椏上,是夏夜里最妥帖的背景音。巷口的路燈浸在熱氣里,把青石板路染得軟乎乎的,晚飯后散步的街坊踩著影子過來,書店的木門“吱呀”一響,連空氣里都飄開舊書頁混著晚風的味道——有人在書架前捻著泛黃的書脊,有人蜷在讀書角碰著茶杯,連檐下的銅鈴都晃得輕了些。
陳爺爺坐在門口的老木椅上,蒲扇搖得慢悠悠,扇沿沾著點槐花瓣。林小雅提著竹籃過來時,水汽裹著清甜先漫過來:“陳爺爺,剛冰的西瓜,你快嘗塊解解暑。”竹籃里的瓜塊浸在涼水里,紅瓤裹著細沙,黑籽嵌得勻凈,她把瓜放在石桌上,指尖沾著點水漬:“我想著今晚風涼,不如在門口辦個‘夏夜故事會’——讓大家把藏著的故事掏出來曬曬,總比悶在心里暖些。”
蒲扇忽然頓住,槐花瓣落在陳爺爺的膝頭。他把扇沿敲了敲腿,眼里漫開笑:“這主意好!以前我和你阿姨納涼,能從月亮升起來講到露水打濕褲腳。現在正好讓這老巷的晚上,再熱乎熱乎。”
話剛落音,老周扛著幾張小凳子過來,舊收音機用布裹著夾在胳膊下:“沒人講故事就放評彈,我這機子存著《白蛇傳》,保準熱鬧。”小滿攥著紙糊的小燈籠跑過來,竹骨裹著橘色的光,晃得他額角的汗珠子發亮,往樹枝上一掛就仰起頭:“燈籠能照亮!風一吹還會晃呢!”
消息順著蟬鳴漫了整條巷。張嬸的小凳子擦得發亮,油紙包裹著蔥油餅的香,往石桌上一放就敞了口:“剛烙的,熱乎著,聽故事餓了就抓一塊——別跟我客氣啊。”李叔抱著磨出包漿的舊吉他,肩帶松松垮垮掛著:“年輕時學過兩句,今天給你們伴奏,保準不跑調。”孩子們擠在燈籠底下,小滿的裙擺沾著草屑,小宇攥著折了角的《水滸傳》,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子。
天擦黑時,故事會裹著風開了場。
陳爺爺先把蒲扇擱在腿邊,指腹蹭過故事本的封皮:“我和你阿姨是在這書店認識的。那年她穿藍布衫,攥著兩角錢問《唐詩三百首》,指尖沾著點墨漬——我正好在理那排書,就跟她數‘春眠不覺曉’里的字。后來她常來,有時幫我理書架,有時跟我蹲在收音機旁聽評彈,日子久了,書脊磨軟了,我們就湊成了家。”他的聲音裹著槐花香,輕得像風,街坊們都靜下來,連蟬鳴都收了聲,只有燈籠的光在臉上晃。
張嬸捏著塊餅笑起來,眼角的紋里浸著暖:“我家小孫子前兒見了巷口的石榴花,非要爬樹摘一朵塞我手里,說‘奶奶的臉比花甜’——你們說這孩子,嘴甜得像沾了蜜,也不知道隨了誰。”街坊們跟著笑,小宇偷偷扯了扯小滿的袖子:“我明天摘月季花給我媽!”
李叔的指尖先碰了碰琴弦,“嗡”的一聲裹著晚風散開。他撥著弦開口,嗓音帶著點歲月磨出的沙啞:“年輕時在外頭打工,工棚里熱得睡不著,就抱著這吉他唱老家的歌。那時候想巷口的蔥油餅,想我媽喊我回家吃飯的聲兒,弦一彈,眼淚就砸在琴板上。”旋律裹著風繞著老槐樹轉了圈,落下來的槐花瓣都跟著晃,有人跟著輕輕哼,茶杯碰在一起,響得軟乎乎的。
老周拍了拍懷里的《西游記》,封皮卷著邊:“我十八歲當學徒,省了半個月飯錢買這書,晚上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看,看到孫悟空被唐僧趕走,氣得我拍枕頭——那時候日子苦,可捧著書就覺得,往后總有甜的時候。”小滿仰著頭追問:“那孫悟空后來回來沒?”老周把她攬到身邊:“回來啦,跟著唐僧取了真經,成了斗戰勝佛——就像咱們,熬熬就甜了。”
孩子們擠到中間時,燈籠的光晃得更歡。小滿攥著燈籠穗子:“我畫的銅鈴會響!風一吹就‘叮鈴叮鈴’,陳爺爺說那是風在跟咱們打招呼。”小宇跳起來,學著武松的樣子扎馬步:“我寫的武松能打死兩只老虎!”他胳膊掄得圓,引得街坊們笑出了聲,連檐下的銅鈴都跟著晃。朵朵攥著衣角小聲說:“我給趙奶奶畫了靠墊,上面有月亮和星星,她看書時靠著,就不會累啦。”
林小雅端著綠豆湯過來時,瓷碗碰在一起響得脆。“慢點喝,加了冰糖,甜著呢。”綠豆的清香裹著晚風漫開,大家捧著碗小口抿,涼意順著喉嚨往下沉,連鬢角的汗都涼了。李叔忽然換了輕快的調子,孩子們跟著拍起手,小宇跳起來轉圈,裙擺掃過石桌,濺起的綠豆湯沾在餅上,甜得更稠了。路過的行人停在巷口,看著這團暖光,也跟著笑起來。
蟬鳴漸輕時,月亮已經掛在槐樹上。張嬸把剩下的餅包好塞給陳爺爺:“明兒我多烙點,加把蔥花——咱們接著講。”李叔把吉他往肩上一搭:“我回去翻舊樂譜,明兒唱《茉莉花》。”孩子們扯著陳爺爺的袖子不肯走:“我們明天講新故事!”
陳爺爺和林小雅收拾著小凳子,老周把收音機裹回布里。月光落在青石板上,把銅鈴、槐花瓣、沒喝完的綠豆湯都鍍上了銀輝。陳爺爺翻開故事本,筆尖沾著晚風:“六月夏夜,書店門口的風裹著故事來。有西瓜的甜,有弦聲的軟,有街坊的笑。風是暖的,故事是甜的,老巷的日子,比糖更軟。”
“叮鈴——”風從書店里鉆出來,銅鈴聲纏在故事本上,裹著沒散盡的餅香。林小雅擦著石桌上的綠豆湯漬,笑眼彎著:“陳爺爺,以后每個夏夜,咱們都讓故事裹著風來好不好?”
陳爺爺把故事本合在膝頭,蒲扇輕輕拍著腿,槐花瓣落在書頁上。他抬眼望著老槐樹,月光落在他的皺紋里:“好啊。讓這老巷的風,每個夏夜都多裹點故事回去——日子長著呢,咱們慢慢講。”
巷口的路燈還亮著,風裹著故事,往更深的夜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