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二,距離王干炬一手安排的清江樓募捐宴,只剩兩天。
縣衙后院的書房里,燈燭幾乎一夜未熄,燭淚堆疊如小小的白色山巒,王干炬揉了揉發澀的雙眼,將面前那本邊角卷起的《江寧縣水患紀要》用力合上。
昨夜,王干炬翻閱江寧縣的水文資料直到子時,索性直接在書房的榻上睡了,但只在榻上輾轉了兩個時辰便猛然驚醒,夢里滔天的洪水沖破堤壩,百姓哭號奔逃,而自己站在殘堤之上,官袍濕透,束手無策。
再無睡意。
于是干脆披衣起身,在黑暗中摸到火折子,,“嚓”的一聲輕響,橘黃的火苗跳躍起來,又一次點燃了燭臺。
王干炬就著這重新燃起的光,將白日的巡視路線與要點,在腦中如同沙盤推演,反復審視。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第一縷極淡的鴨蛋青,臘月的江寧縣,寒氣侵肌砭骨,凍得人直打哆嗦。
王干炬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呵出一口白氣。按制,大小官吏應在卯時前到衙,由知縣主持“點卯”,江寧縣點卯的規矩素來是卯時正,現在,已經快到了時間。
雖然有些舍不得書房里殘存的那點暖意,王干炬還是打著哈欠站起身,推門而出。
冬日的寒風撲面而來,像無數細針扎在臉上,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一邊就著這凜冽的寒氣醒醒腦子,一邊慢慢踱步走向二堂的院子。
縣衙二堂前的院落里,三班衙役與各房書吏已然按班肅立。人影在晨曦的微光里拉得細長,呵氣成霧,白茫茫一片。雖無人交頭接耳,但凍得發青的臉上多少帶著倦色——年關將近,衙門里的庶務也格外繁重,許多人怕是和王干炬一樣,昨夜也沒睡個整覺。
陳念祖、趙文山幾人也已經在隊伍前邊站定。
從值堂衙役手里拿過卯冊,王干炬翻開冊頁,清了清嗓子,開始了“點卯”。
“戶房,劉文田!”
“在。”
……
“刑房,趙德柱”
“有。”
……
須臾,卯冊點畢。王干炬掃視全場——無人缺席,雖然精神頭不是很好,但是到底都按時立在寒風里了。
“今日照常理事,各司其職。”王干炬說:“周典史且留一下,其余人等,散罷。”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雜亂響起,夾雜著低低的交談和呵氣聲。不多時,院子里便只剩下了王干炬和周坤二人。
周坤本以為王干炬是要再議“以謠破謠”之事,卻見知縣并未移步,只負手立于階上,神色沉靜。
看來是有別的事要吩咐。
周坤心下一凜,快步上前,拱手道:“縣尊有何吩咐?”
“嗯,”王干炬說:“你且去讓壯班眾人準備,今日本官打算巡視江堤。”
周坤略感意外:“縣尊,后日便是清江樓之宴,眼下是否應當坐鎮衙中,統籌全局?”
“正因后日晚宴,今日才非去不可。”王干炬打斷他:“與鄉紳言利,不能空口白話。堤防實況如何,險工有幾處,需多少銀錢人力——這些若心中無底,宴上何以服眾?難道真就靠恩師的名頭逼捐?”
“至于聯系鄉紳赴宴和其他事宜”王干炬說:“陳縣丞自會去籌備,昨日我已與他交代清楚。”
周坤聞言點頭,但隨即又浮起擔憂:“縣尊思慮周全。只是如今謠言方起,人心浮動,此時出城巡堤,下官恐……”
“恐什么?”王干炬淡淡一笑,“恐有人趁機生事?這朗朗乾坤,首善之地,本官倒是不信,那等蠅營狗茍之人,有這么大膽子。”
“縣尊說的是,是下官多慮了。”
“無妨,你也是謹慎。”王干炬說:“這兩日,我翻閱案牘,發現自本朝大堤筑成以來,江寧數次水患,皆是從龍王廟、沙洲嘴、挽月灣三處先潰。算來距上次修繕已逾十年,堤況如何,險工何在,本官須親眼看過,心中方有底氣。”
周坤聞言,神色一肅。這三處皆是本地有名的險段,他自然知曉。
“下官明白了。”周坤說:“我這就去尋壯班的班頭,讓他選幾個機靈的。”
“嗯,”王干炬點頭,又補充道:“再遣人去尋這三處附近的里正、甲頭在堤上等著問話。”
想了想,王干炬叫住正要轉身的周坤:“你再去尋趙主簿,討兩個老河工來,本官不擅工程營造,還需有人指點。”
周坤一一記下,快步離去。
王干炬獨自站在院中,仰頭望天。冬日的天空漸漸亮起來,那抹鴨蛋青已經擴散成魚肚白,云層很厚,陰沉沉的,像是還要下雪。
約莫兩刻鐘后,周坤回來復命:壯班八人已選好,都是年輕力壯又素來機靈的;馬匹車駕也已經備妥,是王福親自駕車;趙主簿給了位老把頭,今年五十有六,在操江提督衙門干了四十年,經歷過三次大修堤。
“這老把頭是個老獨夫,我額外許了這他二百文錢,外加一頓酒肉,保管他盡心。”
王干炬點點頭:“妥當。”
一行人出了縣衙,沿南門大街向南而行。此時辰光已近卯末,街市漸漸熱鬧起來。賣早點的攤子冒著熱氣,餛飩、湯包、糯米糕的香味混雜在寒冷的空氣里;幾家綢緞莊、雜貨鋪卸下門板,伙計們睡眼惺忪地開始灑掃。
百姓見知縣儀仗經過,紛紛避讓道旁,有些膽大的伸長脖子張望,竊竊私語。
坐在馬車里搖搖晃晃,王干炬感覺自己又要睡著了,他掀開簾子,看著車窗外的市井,神色莫名。
他聽見了有人在說“打生樁”,也聽見了有人反駁說是“鎮蛟”。甚至有人在說,知縣老爺天沒亮就急急往城外趕,怕不是要去江邊與龍王爺爺討商量。
馬車就這么慢悠悠地出了城門,官道兩旁是連綿的農田,此時節稻谷早已收割,田里只剩下短短的稻茬,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遠處村落星羅棋布,炊煙裊裊。
又走了一會,離大江已然不遠,王干炬坐在馬車里,尚且聽見了隱約的水聲。
“縣尊,前面就是龍王廟了。”周坤騎馬靠近車窗,低聲道,“這附近有個叫坑口的村子,里正姓楊,是個老實人,在地方上有些威信,已經在江堤上候著了。”
王干炬點點頭:“福伯,停車,我們步行上堤。”
馬車在堤下停穩,王干炬下了車,抬眼望去——
一道灰黃色的土堤如巨蟒般蜿蜒在江岸,堤頂寬約兩丈,長滿了枯黃的茅草。堤身用大塊的青石壘砌了護面,但許多石塊的縫隙里已經長出蒿草,有些地方的石塊明顯松動、脫落,露出里面的夯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