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爾將臉埋進馬匹粗硬的鬃毛里,躲避著戈壁上卷著沙礫的寒風。天色灰蒙,介于黎明與黑夜之間,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和干草的氣息。他的坐騎,“灰耳”,不安地刨著蹄子,仿佛也感知到了這片土地的異常寧靜。
他們這支十人的斥候小隊,像孤狼一樣在乃蠻部舊地的邊緣游弋已有五日。任務是常規的——巡視邊境,偵查任何可能的抵抗力量。但隊長,臉上帶著刀疤的老兵蘇赫,從三天前開始就變得異常沉默,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地平線。
“太安靜了,”蘇赫的聲音低沉,打斷了巴特爾的思緒,“連鳥雀都不怎么叫了。”
巴特爾抬起頭,望向遠方起伏的丘陵。他是部落兼并時被吸納進來的孤兒,在蒙古軍隊里長大,早已習慣了征戰和遷徙。但這一次,空氣中似乎有種不同的東西,一種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的東西,比即將來臨的秋雨更讓人喘不過氣。
“隊長,聽說……南邊出了事?”隊伍里最年輕的其格,忍不住開口問道,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未知事物的好奇與恐懼。
蘇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但另一位老兵,名叫布和的壯漢,咧了咧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
“豈止是出事,”布和壓低聲音,仿佛怕被風聽去,“一支大商隊,足足幾百人,在西方那個叫花剌子模的國度,一個叫訛答剌的城市,被人當羊一樣宰了。一個沒留。”
隊伍里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氣聲。巴特爾感到胃里微微一緊。商隊?那是連接東西方的血脈,連大汗都鼓勵通商,誰敢下這樣的毒手?
“為什么?”其格追問。
“為什么?”布和哼了一聲,“貪圖財物唄。那訛答剌的守將,叫什么亦納勒術的,眼紅商隊的寶貝,就誣陷他們是探子,然后……”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巴特爾沉默地聽著。他見過死亡,在戰場上,在部落沖突中,但那通常是刀對刀、箭對箭。為了財物屠殺手無寸鐵的商人?這超出了他理解的戰爭范疇。
“不止呢,”蘇赫終于開口,聲音像磨刀石一樣粗糙,“大汗派去的使者,正使被燒紅了鐵釘釘瞎了眼睛,副使被剝光了頭發胡子趕回來……這是把我們的臉面,扔在地上用馬蹄踩。”
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枯草。所有人都沉默了。侮辱使者,在草原上是不可饒恕的罪行。這不僅僅是商隊被殺的問題,這是對蒙古,對成吉思汗本人,最**裸的挑釁和蔑視。
巴特爾仿佛能聽到那無聲的驚雷在云層后滾動。他明白了這幾日壓抑的來源。那不是自然的寧靜,是風暴來臨前的死寂。戰爭。不再是草原內部的紛爭,而是指向一個遙遠而強大的西方帝國。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爬上來,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對未知征途的悸動。
就在這時,灰耳猛地揚起頭,耳朵警惕地轉向東南方。幾乎同時,蘇赫也舉起了手。
遠處,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正迅速變大。是傳令兵。他騎得飛快,馬蹄濺起連串的泥塊,身上帶著遠途奔波的塵土和疲憊。
斥候小隊立刻肅立。傳令兵在他們面前勒住馬,胸口劇烈起伏,卻仍強撐著挺直腰背,從懷里掏出一枚系著狼尾的令箭。
“大汗金令!”傳令兵的聲音嘶啞卻清晰,穿透了風聲,“召各部首領及千戶那顏,速至也兒的石河大營議事!各部兵馬,整裝備戰,不得有誤!”
蘇赫上前一步,接過令箭,觸手冰涼而沉重。
“為了什么?”蘇赫沉聲問,盡管心中已有答案。
傳令兵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有恐懼,也有興奮。
“為了血洗訛答剌!為了踏平花剌子模!長生天庇佑,蒙古的怒火,將燃盡西方!”
話音落下,天空終于承受不住重量,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打在頭盔上、皮甲上,濺起冰涼的水花。巴特爾抹去臉上的雨水,望向東南方也兒的石河的方向。他仿佛看到了無數營火在雨中點燃,聽到了萬千鐵騎的嘶鳴。
風,終于起了。而他知道,這風將裹挾著他們,奔向一場無法預料的血與火之旅。他輕輕拍了拍灰耳的脖頸,感覺到掌心下肌肉的緊繃。他的戰爭,或許才剛剛真正開始。
第二章泥濘的征途
也兒的石河畔的喧囂與誓師的豪情,仿佛已是上一個紀元的事。
雨水沒有停歇,反而變成了籠罩天地的灰幕。巴特爾所在的千人隊,作為大軍的左翼前衛,已經在這片被秋雨泡得發脹的土地上行進了十幾天。最初的昂揚斗志,如今已被無盡的泥濘和疲憊消磨得所剩無幾。
舉目四望,是一片令人絕望的混沌。天空是低垂的鉛灰色,大地是渾濁的黃褐色。隊伍像一條疲憊的巨蟒,在泥漿中緩慢蠕動。馬蹄陷入深深的淤泥,每次拔出都伴隨著響亮的吮吸聲和騎手低聲的咒罵。車輪更是常常陷死,需要士兵們用肩膀和繩索才能將其從泥潭中解救出來。空氣中彌漫著濕土、馬糞和人體汗液混合的沉悶氣味。
巴特爾機械地驅動著灰耳,小心翼翼地選擇著下腳之處。即便如此,灰耳也顯得異常吃力,呼吸粗重,原本光滑的毛皮沾滿了泥點,糾結成綹。他心疼地撫摸著灰耳濕漉漉的脖頸,感受到它肌肉的微微顫抖。攜帶的肉干被雨水浸得發軟,帶著一股霉味,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咽下去。干爽的衣物成了奢望,皮甲下的衣衫永遠濕冷地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寒意。
其格的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那個幾天前還充滿好奇的少年,在一次試圖驅趕受驚的牲畜時,腳下打滑,連人帶羊摔下了陡峭的泥坡,瞬間就被湍急的泥流吞沒,連呼救聲都來不及傳出。他們甚至沒能找回尸體。戰爭尚未開始,死神已經用最不起眼的方式,輕易地攫走了一條生命。隊伍里再也沒人談論遠方的敵人,沉默像瘟疫一樣蔓延。
“媽的,這鬼天氣!”布和的聲音粗嘎地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吐出一口帶著泥星的唾沫。“老子寧愿在沙漠里跟乃蠻人對砍三天三夜,也不想在這爛泥塘里多待一天!”
沒有人接話。連日的折磨讓所有人都失去了說話的**。
傍晚,雨勢稍歇,但陰冷更甚。他們在一處地勢稍高的河岸臺地扎營。所謂的營地,也只是勉強找塊不那么泥濘的地方,擠在一起互相取暖罷了。篝火很難點燃,好不容易生起的幾堆也冒著嗆人的濃煙,火焰微弱得照不亮多少黑暗。
巴特爾正費力地試圖擰干內袍的下擺,忽然聽到營地邊緣傳來一陣騷動和呵斥聲。他抬起頭,看到幾名士兵正推搡著一個穿著與蒙古人明顯不同的中年男子。那人身形瘦削,穿著一件沾滿泥污的漢地式樣的粗布袍子,頭發用布巾束著,臉上帶著驚惶卻又強自鎮定的神色。
“怎么回事?”蘇赫隊長走了過去,聲音疲憊。
“隊長,抓到一個鬼鬼祟祟的南人!在那邊河岸旁探頭探腦!”一個士兵報告道。
被推搡的男子急忙用生硬的蒙古語解釋,聲音因緊張而結巴:“軍爺……小人是……是隨軍的匠人,劉……劉仲甫。奉命……奉命勘查河道水勢,想看看能否……能否利用水力,或尋找堅固石材……”
“匠人?”蘇赫打量著他,眼神里帶著審視。在蒙古軍中,來自漢地、西夏乃至更遠地方的工匠是寶貴的財富,他們制造的回回炮、強弩和攻城器械是戰爭勝利的關鍵。
布和在一旁嗤笑一聲:“勘查河道?我看是想找機會逃跑吧!這些南人,心眼多得跟馬蜂窩似的!”
劉仲甫臉上閃過一絲屈辱,但很快低下頭,雙手奉上一塊刻有符節的木牌:“小人不敢。這是……這是匠作營的憑信。”
蘇赫查驗了一下憑信,揮揮手讓士兵放開他。“既然是匠作營的人,就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別在營地亂晃,引起誤會。”
劉仲甫連連躬身,如蒙大赦般退入昏暗的雨幕中。
巴特爾默默地看著這一幕。他聽說過這些隨軍匠人,知道他們地位特殊,但親眼所見還是第一次。那漢人匠師驚恐又隱忍的眼神,和他見過的許多被征服部族的人很像,但又有些不同。那眼神深處,似乎還有一種……沉靜的東西。
夜里,巴特爾被一陣細微的、持續不斷的咳嗽聲驚醒。是灰耳。它側臥在地上,呼吸急促,身體微微發抖。巴特爾心中一沉,連忙湊過去,伸手撫摸它的額頭,觸手一片滾燙。灰耳病了。在這缺醫少藥、連人都難保的環境里,生病的戰馬幾乎意味著被遺棄。
一種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巴特爾。灰耳不僅僅是一匹坐騎,更是他在這個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溫暖的依靠。他脫下自己半干的皮襖,蓋在灰耳身上,自己則蜷縮在它旁邊,試圖用體溫為它驅散一些寒意。雨水依舊冰冷地打在臉上,他看著灰耳在痛苦中艱難呼吸,第一次對這場遙遠的征途,產生了深深的迷茫和無力感。
遠征,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