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訛答剌的廢墟間緩慢流淌,如同滲入干涸土地的污血,帶著一種凝滯的沉重。盛夏的酷熱逐漸被初秋的涼意取代,風卷過空蕩的街道和坍塌的房屋,帶起的不再是灼熱的沙塵,而是混合著灰燼和未盡腐臭的冰涼氣息。
蒙古大軍沒有立刻開拔,繼續西征。訛答剌的陷落需要消化,無數的戰利品需要清點、分類、登記,龐大的軍隊需要休整,傷員需要時間恢復,更重要的是,后續的戰略需要根據新的情報和局勢來制定。整個大軍像一頭飽食后的巨獸,暫時匍匐在這片被它摧毀的土地上,進行著緩慢的喘息。
巴特爾所在的隊伍任務變得輕松了些。每日的巡邏區域固定,時間也縮短了。大部分時間,他們只是駐守在分配的營區,進行日常的操練,保養武器和馬匹,等待著不知何時會下達的新命令。這種突如其來的“閑暇”,對于習慣了緊張行軍和殘酷戰斗的士兵來說,反而有些難以適應。
布和的位置由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老兵補上了。新來的老兵名叫巴根,臉上帶著一道從眉骨劃到嘴角的猙獰傷疤,話很少,但眼神銳利,經驗豐富。他很快融入了隊伍,但布和留下的空缺,并非僅僅是一個戰斗位置那么簡單。他那粗魯卻帶著生命活力的罵聲,再也聽不到了。
蘇赫隊長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他依舊嚴格,但訓話的次數少了,更多時候是獨自一人坐在營房外,擦拭著他的弓箭,或者望著西方那未知的地平線出神。偶爾,他會拿出那塊屬于布和的、刻著狼頭的骨制符牌,在手里摩挲很久。
巴特爾利用這難得的平靜,仔細清理了灰耳。他用清水和鬃毛刷,一點點洗刷掉馬匹身上積攢了數月的泥垢、血痂和汗漬?;叶娣卮蛑懕?,用腦袋蹭著巴特爾,仿佛也卸下了一副重擔??粗叶匦伦兊霉饣拿?,巴特爾心中才感到一絲久違的、微弱的慰藉。
他也終于有機會,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再次拿出那本深藍色的冊子。封面的焦痕依舊,里面的方字依舊陌生。他嘗試著回憶劉仲甫偶爾會寫畫的那些字符,試圖找出相似之處,卻徒勞無功。這本“天書”依舊沉默地保守著它的秘密,像一個來自遙遠世界的、無法解讀的印記,烙印在他的命運里。
一次例行的物資押送任務,將他再次帶到了匠作營。營地里依舊忙碌,但氛圍似乎與之前有些不同。新的攻城器械部件正在打造,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絕于耳,但更多的匠人和俘虜似乎在忙于修復從城內運出的、各種用途不明的機械和工具,甚至還有一些農具。
巴特爾看到了劉仲甫。他正在一座新搭建的工棚下,指導著幾個匠人組裝一件復雜的、帶有齒輪和杠桿的木質結構,旁邊攤開著好幾張繪滿圖形和陌生文字的圖紙。劉仲甫的神情依舊是那種技術者的專注,但眉宇間似乎少了幾分之前的沉重,多了幾分沉浸在創造(或者說修復)中的純粹。
巴特爾沒有看到阿依莎。他不知道她被分配了什么工作,是整理那些搶救出來的書籍卷軸,還是做一些縫補清洗的雜役。他只是在離開時,遠遠瞥見一群女俘在河邊漿洗著大堆的布料,其中似乎有一個瘦弱的、穿著灰色衣服的背影,但距離太遠,無法確認。
他沒有刻意去尋找。一種無形的界限橫亙在那里。他是征服者的士兵,她是被征服的俘虜。任何的關注和接觸,都可能給她,也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只是將那份莫名的牽掛,和那本無法解讀的冊子一起,深深埋藏在心底。
休整的日子一天天過去。軍營里開始流傳一些關于下一步動向的模糊傳言。有人說要繼續向西,追擊那個逃跑的摩訶末蘇丹;有人說要南下,去征服更富饒的土地;也有人說,大軍可能會在此停留更久,甚至度過冬天。
巴特爾對未來的方向感到茫然。繼續西征,意味著更多的未知,更多的廝殺,或許還有更多像訛答剌這樣的城池需要去征服,去毀滅。而停留在此,則意味著要長久地面對這片自己參與制造的廢墟,以及那無聲的譴責。
他有時會爬上城內殘存的一段較高城墻,眺望遠方。西方是連綿的群山和更廣闊的荒漠,南方是隱約可見的綠色地帶。無論哪個方向,都充滿了未知的風險。而東方,來的方向,家鄉的草原,已經遙遠得如同一個模糊的夢境。
秋風漸涼,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在空曠的街道上打著旋。訛答剌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寂靜地躺在漸漸失去熱度的陽光下。休整的塵埃尚未落定,但巴特爾知道,這短暫的平靜不會持續太久。戰爭的巨輪只是暫時停頓,很快,它將再次啟動,帶著他們這些附著其上的微小個體,駛向下一個血腥的未知。而他,只能握緊手中的刀,跟隨隊伍,在這由征服和毀滅鋪就的道路上,繼續前行。
第二十六章風中的傳言
休整的日子像滲入沙地的水滴,無聲無息地流逝。訛答剌的廢墟在秋意中漸漸凝固,仿佛連死亡本身都已疲憊,不再散發出新鮮的血腥。蒙古大營里的生活形成了一種怪異的節奏:清晨操練的號角,白日里匠作營傳來的規律敲打,夜晚巡邏隊伍規律的馬蹄聲。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下,無形的暗流正在涌動。
巴特爾注意到營地里的氣氛在微妙地變化。來自不同方向的傳令兵往來更加頻繁,他們臉上帶著遠途奔波的塵土和某種急于傳遞消息的緊迫。中軍大帳附近的警戒明顯加強了,偶爾能看到一些身份尊貴的那顏(貴族領主)和高級將領神色凝重地進出。
流言開始在士兵中間像野火般蔓延,卻又因缺乏確切消息而顯得支離破碎、互相矛盾。
“聽說了嗎?”一次晚飯時,同帳的年輕士兵壓低聲音,眼里閃著興奮與不安交織的光,“哲別將軍和速不臺將軍的先鋒,像草原上的鷹一樣,已經往西追出去上千里了!要把那個叫摩訶末的蘇丹,像追捕黃羊一樣攆到天邊!”
“往西?”旁邊一個年紀大些的士兵嗤之以鼻,用木勺攪動著碗里寡淡的肉湯,“西邊除了沙子就是石頭,追個屁!要我說,肯定是往南!南邊有河,有綠洲,有數不清的金子和糧食!那才是肥肉!”
“南邊是札蘭丁的地盤,”巴根,那個新來的疤臉老兵,難得地開口,聲音沙啞,“那小子跟他爹不一樣,是頭兇狠的狼崽子。不好對付?!?/p>
“管他往西往南!”另一個士兵有些不耐煩地插嘴,“大汗指向哪里,我們的馬蹄就踏向哪里!待在這鬼地方,天天對著這些破石頭爛瓦,老子渾身都不自在!”
巴特爾默默地嚼著干硬的肉干,沒有加入討論。他聽著這些充滿猜測和躁動的話語,心中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的漠然。往西,是更深的荒漠和未知的強敵;往南,是同樣需要流血征服的富庶之地。無論哪個方向,都意味著再次告別這短暫的安定,踏入新的、充滿死亡的旅程。他想起了穿越天山時的艱難,想起了甕城里的血腥,內心對前路沒有任何期待。
蘇赫隊長對這些流言不置可否。他只是更加嚴格地要求隊伍保持訓練,檢查每一個士兵的武器和馬匹狀況。有一次,巴特爾看到蘇赫獨自一人站在營地邊緣,望著西南方向,久久不動,那背影在秋日的涼風中顯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巴特爾自己的內心,也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占據。他發現自己開始有些留戀這座死寂的城池。留戀的不是這座城市本身,而是這種不必每日廝殺、不必擔心下一刻生死的不真實的安全感。他甚至有些害怕離開。害怕面對新的城墻,新的敵人,以及必然伴隨的新的死亡——無論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灰耳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緒不寧,變得比平時更加黏人,時常用它溫熱的鼻子蹭蹭巴特爾的手,仿佛在無聲地安慰。
一次,巴特爾奉命去軍需官那里領取補充的箭矢,無意中聽到兩個負責統計物資的書記官在低聲交談。
“……西路的斥候回報,摩訶末確實往西跑了,像喪家之犬,身邊沒多少人了?!?/p>
“哼,窮寇莫追。大汗雄才大略,目光豈會只盯著一個喪膽之人?南邊的札蘭丁收攏潰兵,聲勢漸起,才是心腹之患……”
“是啊,庫存的箭矢和攻城器械部件都在向南路調配,看來……快了?!?/p>
向南。札蘭丁。巴特爾默默記下了這兩個詞。他領了箭矢,轉身離開,心中那模糊的去向似乎清晰了一分,卻也更加沉重了一分。
秋風漸緊,卷著枯葉和沙塵,吹過營帳,發出嗚嗚的聲響,仿佛無數亡靈在低語。夜晚,巴特爾再次拿出那本深藍色的冊子,就著搖曳的油燈光芒。那些方正的字符在光影下依舊沉默,但他似乎能從這沉默中,感受到一種超越眼前殺戮與紛爭的、遙遠而恒定的東西。這本來自被毀滅文明的“天書”,和他懷中這份對未知征途的畏懼,奇異地交織在一起,成了他內心唯一的、脆弱的錨點。
傳言的風還在營地里打著旋,越來越急。所有人都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刻,就快到了。當那聲號角再次以出征的節奏吹響時,他們這些塵埃般的士兵,又將隨著戰爭的洪流,奔向何方?巴特爾望著帳外被風吹得忽明忽暗的篝火,等待著,那必將到來的、無法抗拒的召喚。